1
这天阴着,我赶大早来到郊区看守所,想趁坏天气彻底到来前结束会见,回到市区。
这个案子的案由是强迫卖淫,在我看来,这是比强奸罪还恶劣的罪名。像故意伤害、交通肇事等罪名,很多时候嫌犯也有自己的苦衷,甚至值得同情。而犯强迫卖淫这种罪名的人,我没有任何好感,且充满鄙夷。虽说当事人是个女人,但这也并不罕见,女性老鸨子多了去了,丧尽天良不分性别。
顺着熟悉的路线来到女子看守所办事大厅,跟窗口女警热情打了招呼,交上手续,坐在律师会见室等待我的当事人。回忆着这趟会见的由来:大清早,一位相熟的“老板”急匆匆赶过来找我,说昨晚自己手底下的一间洗头房被公安查了,想让我进去见见被抓的人,打听一下他们有没有说“不该说的事”。这位老板,在本市开发区的红灯区有一片连在一起的房子,专门把这些房子出租给开洗头房做皮肉生意的人,再从中抽成。
我虽有个人好恶,但给民众口中所谓的坏人提供法律服务,恰恰是刑事辩护律师的工作。工作就是工作,正义感毕竟没法当饭吃。
我简单设计了自己该问的问题:不浪费时间,不必拘泥于案情,只需要了解她交代了什么,把金主想知道的搞清楚即可。
不一会儿,女民警带着一个小姑娘来到会见室,把人放下就出去了。我隔着铁栅栏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她跟我想的完全不同:她穿着黄色的看守所外套,面貌清瘦,眼睛显得很大,肤色挺黑,个头小小的,身材干瘪,模样并不标致。既不美也不凶,这不符合我对风尘行业的印象,也不符合她强迫他人卖淫的罪名,我本以为,这会是一个身材丰满、风风火火的北方女人。小姑娘弱弱的样子,削减了我的反感,我好奇:这样的一个小萝卜头强迫他人卖淫?
2
我表明了身份:“你好,我是你家人为你委托的律师。”
她着急起来,身子被拘束在椅子上让她无法动弹,但仍竭力探着脑袋想离我近一些,怕自己讲的话我听不清:“我爸妈过来了么?他们让你来的么?”
我没有隐瞒的必要,把此次委托的来龙去脉跟她解释清楚:她所在红灯区的大老板老王让我过来,了解一下她有没有说不该说的事情,她的父母并不知道她被抓的详细情况,只是在老王的沟通下,帮忙提供了家属的身份证件和委托书。
在得知自己的父母对她被抓一事的详情并不了解后,她明显松了一口气。
例行公事,问了些有的没的:身份信息,前科劣迹,抓获经过,办案机关的讯问详情,把这些信息填进早已准备好的会见笔录里。
鉴于她被抓获后,办案机关只讯问过一次,我很快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实际上,到这一步,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可我实在是太好奇了。这样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会跟强迫卖淫扯上关系?
我回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还阴着,反正来都来了,也许可以再聊会儿。
问道:“你是怎么开始做上这行的?”
她回答道:“我在家的时候,在洗浴中心做服务员,但是服务员挣钱太少了,我看着别人有干卖淫的赚钱多,我也干了一个月。”
“怎么只做了一个月?”
“我在洗浴中心处了个对象,我想着有对象了就别干这个了,不好。”
翻开笔录,看了一眼刚才机械性写下的户籍地址,这什么镇什么沟屯的,对着出生年月算了她当时的年龄,本应是在读书的年纪却在洗浴中心打工……可走的正路虽不多,但也不至于卖淫,靠诚实劳动完全可以过上正常生活。大概是好吃懒做吧?
我接着问:“后来呢?”
“后来我对象跟我说,穷日子过够了,实在太苦了,想跟我一块出去打工。”
我已经猜到了,这个出去“打工”,应该指的是出去卖淫。
“他说我们出去赚一年钱,然后就回来结婚。后来他带着我去廊坊,站街卖淫。那时候正好赶上严打,我只干了十五天就回家了。”
男友过够了苦日子,致富的方式是让自己的女友去卖淫?不是应该自己努力工作么。就算吃白食这事可以原谅,但是靠着女友卖淫赚来的钱吃白食,我实在很难理解这种操作。而其中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小姑娘竟然同意。为了爱情,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看来没人教过她,走到这一步,家长的失责显而易见。
我在心里不断批判着、思索着,嘴却没张开,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在家里歇了一年多,2017年3月我对象就带着我来这里了。”
“来这儿干什么,卖淫?”
“恩。”
“没做过正经工作,就是冲着卖淫来的?”
“恩。”
来钱快的风尘女子我倒是见识过,但不是她这副样子。我很好奇,她卖淫来钱能多快。
“你怎么收费?”
“一次二百。”
“二百你能拿多少呢?”
“一半给房东,剩下那一半我能拿一半。”
我脑子被这种质朴的表述绕了一下,哦四分之一,五十块。意料之中的廉价,意料之外的是老王抽成这么多,真是吸血鬼,这里关的明明不是卖淫女,是他的金矿、奶牛、蛋鸡。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心理盘算着,97年的小姑娘,那时候正好二十岁。
“后来我跟我对象分手了,认识了洋洋。”
“洋洋是昵称吧?你的是什么?”
“我叫美美。”
洋洋这个男人,是跟美美于昨晚被一同抓获的。
我问道:“然后呢?这个洋洋也让你卖淫?”
她回答:“洋洋本来就是干这个的。我到他店里的时候,我俩还没处对象。”
我略整了一下信息:洋洋这个男人,在老王手底下租了个房子开洗头房做皮肉生意,美美是他手底下的小姐,后来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
“恩,如果只是卖淫的话你不应该被刑拘,所以后来怎样了?”
“洋洋店里有两个小姐,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叫小雨的,小雨以前跟洋洋处过对象,一直喜欢洋洋。”
这个皮条客到底有什么能耐,让手底下的两个小姐都爱上了自己,我也许该去取取经。
“我跟洋洋处对象以后,小雨就不怎么高兴了,服务质量就不怎么地了。”
“服务质量不怎么地指的是活不好?”
“差不多吧,反正就是不好好干,惹得客户不高兴。有次招嫖用的微信号都因为客户举报被封掉。”
“恩,然后呢?”
“后来洋洋就打她,老是打她。”
“所以她就不想做了,想离开?”
“恩,但是洋洋也没说不让她走。”
看来是小雨走的时候,怀恨在心,将因爱生恨的心上人和情敌一起告了。
“你打过小雨么?”
“我肯定不能打她。”
我点了点头,刚才只顾着为人民币服务,根本没在意案情,这案子问题多多,美美是否能定强迫卖淫值得商榷。
“洋洋经常打人么?”
“恩。”
我指着她嘴角裂着的血口子问:“你也挨过他的打么?”
“他也老打我。”然后反应过来,捂着自己的嘴角说:“这个不是,这是昨天公安打的。”
公安打的就算了吧,打断腿的人我都见过,对你很温柔了。
“洋洋为了什么打你?”
“我跟客户做的时候,叫床的声音太大了。还有时候,客户当着他的面摸我的胸,他事后也打我。”
洋洋的爱意真是奇怪,容得下女友卖淫,却容不得女友在卖淫中展现性情。这个男人,当真是个迷一样的败类。问到这里,我只剩一个困惑。
“我看你前科劣迹,你不是第一次被抓。”
“恩。”
“所以你应该是个懂事的人。但是你这次面对公安,交代得明明白白。你不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么?”
“我不管了,我无所谓了。”
“出了什么事?”
“洋洋还有个前女友,他一直跟她断不了联系,他还因为她打我。”
所以,你是为情所困,索性把能供出来的全供出来,求个鱼死网破?我脑海中闪过“婊子无情”,只是这话说得从来就不对,办的这些个刑事案子,负心汉我见得多了,但无情的“婊子”真没见过几个。
洗浴中心认识的前男友,现在的洋洋,以及铁栅栏里面的美美,这三个人的想法我一个都理解不了,这大概就是三观差异吧?
我把笔录纸竖起来卡整齐边缘,让手头忙起来,脑子里再过一遍得到的信息,考虑自己还说点什么。笔录纸里夹着之前女律师助理给我整理的笔录,她也是这么大的小姑娘,不过马上就要拿到律师证了。刚才送人过来的女民警也是这么大的小姑娘,都是一样的年纪,走了完全不一样的路,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是哪里出了问题。
再问点什么,问问她的家庭状况?这又有什么用呢。
看守所里暖气管路安得很密,公家的空调也从来开得毫不吝啬,暖风呼呼吹着,把人烘得想睡觉,思维也变得迟钝。会见室里,一名青年律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
我问道:“监室冷么?”
这冷不丁的一问让她有点懵:“没这边暖和,不过也不冷,有暖气。”
我点了点头,按下拾音器,通知民警过来领人回去。
3
走出看守所大厅,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雪。
我拨通金主的电话。
“啊?她都说了?”
“恩,应该是把知道的都如实交代了,并没有刻意隐瞒或者维护。”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啊王律师!”
“这个案子,她定强迫卖淫比较勉强,如果律师及时介入,可以做无罪辩护。”
“操,她什么都说了我还管她?我让你给她存的一千块生活费你还没存吧?王律师,这样吧。这钱别存了,你拿着下回有事我再联系你!”
我挂了电话,打开朋友圈想发表点感慨,发现市区没有下雪。没想到这么近的地方,却像是活在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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