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

                              1

没想到，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20年已经过去了。那时候，二叔和二婶都还年轻，但年轻的岁月总容易轻荡。不是吗？岁月如阴冷的飞箭，飕飕地飞过我们的头顶，眨眼间，20年的时光悄然而逝。我真不敢相信！

其实，我以为小说的故事和时间应该没有必然的联系。用一句哲语说：存在即真实。二叔二婶之间的故事早已被定格在20年前。但故事总归是故事，我毕竟要用小说的形式把它写出来，最终写成什么样，是否忠实于事实，那是我所不能预料的。

　                            2

当我眼前浮现出二叔模糊影象的时候，我确信，故事发生在秋天。1990年一个深秋的夜晚。晚上月光如水，白哗哗的月光笼罩住整个村子。秋风微拂，隐约能听到树叶“沙沙”的声响。村头的几声犬吠，穿过空寂清亮的夜晚。犬吠声中，村字更显宁静与凄凉。

二叔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我家的窗头，很久没有说话。双脚悬起，身子好像吊在半空。窗户没有窗帘，几屡月光射进里屋，分外刺眼。

“水元，快起，快起，二叔找你有事商量。”二叔小声并急促地对着里屋喊。月光中，二叔有点迫不及待。显然，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声音似乎太小又太浊，我就没听清，仍然捂在被子里聚精会神地看电视。电视机是黑白的。那时候村里没有彩电。顺便说一句，至今，我还怀念手拧式的黑白电视机，很有质感。当时，屋里弥漫着高胜美甜美的歌声——《新白娘子传奇》片尾曲：《千年等一回》。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

　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

　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

　只为这一句啊哈断肠也无怨

　雨心碎风流泪噫

　梦绵情悠远噫

　西湖的水我的泪

　我情愿和你化作一团火焰

　啊啊啊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

　千年等一回

“水元，你在干啥？快醒醒，二叔找你有急事…”三叔连向里屋喊了三声。

这时，村头的犬吠声似乎更大，天空游荡的薄云似乎也走得更快，更诡异。听二叔这么一喊，我心一凛。发生了什么事？在我脑海中迅速闪出几个念头：

　1.二叔出事了么？

　2.水明和水亮又玩水了？

　3.二婶有了不测？

但转念一想，为什么三叔要找我？什么事情能与小孩相干？小孩又能做什么？至于第三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想到二婶，说她平时很疼我而想到她，显然有点牵强。

那年秋天，我刚好8岁。

                            　3

二叔和二婶结婚已经好几年了，并有个常人看起来既羡慕又幸福的小家庭。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两家关系和睦，相处和谐。——凡遇难事皆在一起商量，遇喜事则在一起庆贺，所以我特别喜欢去二叔家玩，二婶也特别疼爱我。

二婶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模样也漂亮，村前村后，人见人夸。村里人每每见二叔和二婶并肩走一起，就会戏弄似地开口道：“二小子，好福气，娶了这么个贤惠女人。实在可惜啊！……”其实，村里人都明白，这最后一句话是在取笑二叔。有时候，更有甚者，还会明目张胆地说：“看，一朵鲜花在牛粪上了！可惜啊。”

二叔听了当然生气，更别提二婶了。无奈二叔不争气，他虽不是个坏人，但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之人。为了睁个脸面，二叔竟决定进城闯荡，挣大钱，好让二婶和孩子以后能享个清福。

至于二婶，为什么要嫁到我们清河村，为什么要嫁给二叔，我实在不明白。

结婚两年多，二叔和二婶有了二个儿子。一个叫水明，一个叫水亮。水明和水亮都管我叫哥。

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说，清河村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人杰，地灵，风水好。据说，二婶是被一居心叵测的风水先生骗到清河村的。村里人也经常把这些旧事抖落出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二婶长得漂亮。

听说，风水先生是这样对二婶说的“先从名字说起吧，清河村，多动听的名字！一条清河水源不断，围绕村子，流向远方。青草树木弥漫，风景秀美。浓绿的洋苇荡，一望无垠。还有沙滩，是夏天乘凉的好去处。……”没想到二婶竟被这撇脚的游说打动了。

就这样，不识字的二婶就来到了清河村。后来，机缘巧合，二婶遇见了二叔，最后，一见钟情，嫁给了二叔。当然，这都是风水先生死后的事。二婶来到了清河村不到一年，风水先生害了一场大病，死了。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二叔和二婶，反正我觉得他们是幸运的，又是幸福的。我羡慕他们之间的爱情，羡慕他们之间的浪漫——据说，二叔和二婶是在那一望无际的洋苇荡认识的，而且是在月明风清的晚上。

　                            4

我把电视机的声音扭到最低，怀着忐忑的心情，打开了门。二叔慌忙走了进来。

“二叔，怎……怎么了？”我心里也害怕起来。我知道，二叔连夜从城里赶回来，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二叔脸都憋青了，说：“水元，你知不知道这件事？要说实话。”我摸了摸后脑勺，感觉事情很蹊跷，一脸茫然。

“什么事啊，二叔？你说明白点。”

“你二婶……跑了……”二叔带了点哭腔，面色枯黄。我仍不明白，便问：

“二婶跑哪了？怎么会跑呢？”

二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平时，二婶经常带你玩，最疼你，你去把二婶劝回来。”

我觉得很可笑，有点不能接受，但事情真实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那天晚上。二婶平常待我确实很好，甚至比她的亲生儿子水明和水亮还要好。所以，我喜欢二婶。

怎么二婶说跑就跑了呢？“跑”是什么意思呢？是躲起来了吗？为什么要和二叔玩捉迷藏的游戏呢？这些问题萦绕在我混乱的脑袋中，徘徊不去。

我说：“昨天我还和二婶去前村看电影呢。她说电影好看。里面的人更好看。”

听我说完，二叔若有所思，没有作声。

二叔搂着我，说：“水元，快跟我走，一定要把你二婶劝回来。”说完，带上门，把我拉了出来。我偎着二叔沿着门前的村路往前走。

这时，月亮看起来白白的，特别清亮，夜晚尤如白天，万物都穿上了轻纱。我和二叔并肩走着，沉默着。此时，我不敢说话。

“水明和水亮呢？”半晌，我抬起头问二叔。

“弟弟在睡觉。你二婶不见了，二叔不能没有你二婶啊。水元，你一定要把二婶劝回来呀！”我小声地“哦”了几次，其实，我心里还没开过窍来。

村头的狗突然不叫了，夜空出奇的寂静，让人发怵。我紧跟着二叔的步伐，不知道二叔将带我去何方。

　                            5

村子里，几家灯光倏然亮了起来，好像一双双偷窥的眼睛正盯着我们。我和二叔默默地向前走。

20年前的这个夜晚，让我想起了风水先生对二婶所说的话。清河村真有这么美吗？今晚，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清河村凄美的夜景。

我和二叔走出了林荫小道，不远就是源源不断的清河。秋天的清河，更加妖娆，依稀可以听到潺潺的水声。因为天气渐冷的缘故，清河滩上早已没有了人迹。花草树木也开始凋零，只有那阴森森的洋苇还在迎风摇摆。

二叔停止了脚步，手指着河滩上那一片洋苇，对我说：

“水元，知道那片洋苇么？那里美着呢。”

我只是摇了摇头，因为我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村里人都说那里很美，二叔也说那里很美。但我觉得害怕。二叔说，他曾在那里把二婶拣了回来。

　                            6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的害怕是有道理的。在我心里，洋苇永远阴森和神秘。我不敢确信，当时是否想到了二婶。

更奇怪的是，看到了洋苇，我竟想到了妖魔鬼怪。我爱看电视，更爱看《新白娘子传奇》。当时全村的人都爱看《新白娘子传奇》。我喜爱里面的妖怪，因为她们长得美，更因为她们心地善良，从不伤害无辜。她们就像二婶一样，让我喜欢。

二婶跑了，我根本不知道。也许当时我正在看电视，也许我正在玩捉迷藏。傍晚我还看见二婶去村东打水，不同往常的是：她的笑容更加迷人。

白天，我和水明水亮玩起了剪子石头布，就听村里的王大伯跟二婶说：今天小二子不回来了。我知道“小二子”就是二叔的小名，别人都这么叫，可我不敢。我只叫二叔。我叫“二叔”的时候，二叔总会摸摸我的头。

王大伯是和二叔一起去城里闯荡的。回村时，都会互相给家人捎口信。今天王大伯回城很晚，因为村里人秘密告诉了他一件事。傍晚，王大伯临走时，嘴里还念叨：昨晚她就不该去看电影！

王大伯走了。晚上，二叔匆匆回来了。王大伯告诉二叔：你女人跑了。

后来，据二叔回忆说，他当时根本就不信。二叔跟我说二婶跑了时，我既不懂又不信。

二婶确实跑了。有人告诉二叔说，你女人背着个包裹向东跑了。还有人说，你女人因为看了场电影跑了。

二叔很慌张。惊慌失措之余，想到了水元——我。

　                            7

绕过了清河，二叔一直把我带到了洋苇荡。在二叔心中，洋苇荡确实是个美丽的地方，因为他丝毫没有感到害怕。也许是二叔没有信心，便把劝二婶回来的任务交给我。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忐忑地向洋苇荡里走去。

“我在这里等你。”二叔蹲在滩头，抽起了他一向喜欢的《大前门》香烟。

洋苇真是深不可测。如果二叔不告诉我二婶在里面，我真会立即吓晕过去。我横下心往里走，在心里念叨着“不要害怕”。

今天回忆起来，那天晚上的结局真让人不可思议。我本以为可以把二婶劝回来，可惜自己太不争气。穿过两层洋苇，我找到个出口撒腿就跑了出来。二叔追上我直问“为什么”。

“我看到了绿眼睛的怪兽！绿眼睛的怪兽！”我一边往家跑，一边对二叔说。

“看见你二婶了没？她在里面呢！”

“绿眼睛的怪兽，绿眼睛的怪兽……”

二叔看我被吓怔住了，便把我送回了家。

这一夜，我迷糊糊地在睡梦中坚持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我看见二叔从清河滩回来，一个人。我问：“二婶回来了么？”

“不是绿眼睛的怪兽，”二叔喃喃说“是红眼睛的兔子。”

二婶始终没有和二叔回来，可我永远记住二叔说的那句话。二婶不是绿眼睛的怪兽，而是红眼睛的兔子。

2008.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