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沙这几年很苦恼。
按理说,不算太差的本科毕业,做事一丝不苟、勤勤恳恳,对上司的安排言听计从,早就应该升职加薪了,可他还是拿着那每月四千块的死工资,在自己的小职位上纹丝不动。
老沙是中文系毕业,没考上研究生,自己找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广告公司当助理。当年去应聘时,老沙决心要用自己脑子里天马行空奇幻绚丽的想法征服老板,然后顺利坐上编辑师的位子,三十岁之前赚个盆满钵溢,好过上成功人士的生活。
可现实却一巴掌把他的马从天上拍到了地下,还补了几脚,站在招聘版面前的老沙,被眼前博士学历的要求镇的一愣一愣。
他低头看看自己简历表上醒目扎眼的本科两字,叹了口气,不过不是叹自己,是叹老板唯学历不唯实力,漏失了一个人才,有点古代文豪应官不中的感觉。
但老沙并没有像文豪一样从此归隐了田园,他转身的步子还没迈出去,脑子里就不合时宜的浮现出日日堵门口催房租的房东:那只嘴里冒着恶臭仿佛要一口吞了他的母老虎。老沙连忙回头把寻觅的视线从顶往下拉,终于在最后一栏的财务助理处及时刹住了车。
助理岗位的工资不高,不过学历要求低,对于老沙来说,虽然离他的宏大志向相去甚远,但足够解燃眉之急,应付完房东和一日三餐外还会有富余,也算是个对付应届毕业生的理想职业。
老沙的口才还行,人又长得端正阳光,也就顺利地从那仅有的几个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出门的老沙起初还对自己的人格魅力啧啧称赞,可想着想着心里就犯了一阵恶心。
他想, 自己这为了跟大老板谈业务练的嘴皮子,竟然用在了那个中年发福,肥腻到腮帮子都要流到肩膀的妇女身上,还真是可笑。
顺利入职的老沙过了好久的快活日子,他之前在大学里就谈了个女朋友,叫小白,跟老沙同级,学的设计,在读研究生,或许是小姑娘单纯些,在这个崇尚毕业分手的时代,他们的感情竟然异常稳固。
老沙的工作虽然收入不高,但自己省吃俭用还是可以拿出点请客吃饭的钱,给女朋友买点小玩意小礼物,也足以逗得她开心好半天。
老沙就这样不急不躁的过了三年,直到老沙女朋友研究生毕业,忙于找工作的小白自然而然就落户了老沙家。
原本邋遢凑合的小家迎来了新主人,也就要化个妆换一套衣裳。小白在空余时间拿出了自己学设计的专业知识,开始动刀给这个蜗壳般的居室大换血,老沙也就成了体面意义上的搬运工,一有时间就陪着女朋友东买西买。
好在小白是个懂事的姑娘,她知道老沙的工资少,自己虽然进了个公司,可是实习期间没薪水,所以她能走远些买便宜的就宁愿多走几步,老沙自然会陪着。
有时老沙累的虚脱的瘫在床上,看看出租房里日渐“充实”的四壁,倒也有了几分真正居家过日子的味道,他虽然累但心里的暖意不用言说。
老沙有好多时候都会想,自己的生活到此便也不用再奢求什么了,虽粗茶淡饭但佳人相伴,每天足够开心,人生不急不躁,这就是幸福。
但老沙的美梦很快就醒了。
没多久,小白的公司offer就下来了,那个原本羞涩温婉的小姑娘渐渐成了叱咤刚强的职场白领,月薪妥妥的超过了还在干死工作的老沙。
当一个人享受过了更高标准的生活,回到家再被打回现状,心里的落差感就会让她对这个以前熟悉乐意的感觉厌倦,甚至是讨厌。
老沙出租屋里环境虽然温馨,但抵不过人心的凉意,在公司里,小白身边的好友、下属,要不是些富二代,要不就是有个有钱的男友,小白在这种环境里耳濡目染,眼界自然就会提高。
小白开始嫌弃老沙不求上进的做派,抱怨蜗居的局促,名义上为他们其实是为自己的未来打着算盘,老沙虽然想辩解,可事实真就是小白说的那样,自己目前的状态被描述的一点也不差,除了没本事。
老沙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没本事,他将一切都甩到没有机遇的说法上,但小白不吃这一套,僵持之下,俩人陷入了长时间的冷战,小白也越来越少回到老沙的出租房。
老沙是过来人,有些必然的事情他看得透,就像自己和小白这段感情,他就知道基本是已经没戏。
当断则断,老沙不喜欢撕破脸的结局,正好电影《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热播,老沙请小白看完了电影,出了影院门口,俩人拥抱了一下后,就此别过。
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出现,都是天注定的,在老沙消沉的这一年里,老朱来到了公司,跟当年的老沙一样,老朱学历也不高,吊儿郎当地找了这个工作试水。
老朱的职位比老沙低一档,不用担心职位相争,而且巧的是两个人都对文学感兴趣,喜欢以文人的身份高谈阔论,借古讽今,正愁没人谈心的老沙和老朱自然而然成了一见如故的好友。
男人失恋的时候,离不开的两样就是苦酒和挚友。
对老沙来讲,酒精可以让他暂时抛开脑子里那些大男子的束缚,让控制了好久的大坝适当放放水,而挚友,自然就成了洪水要流进的地方。
这时朋友间往往看似蜻蜓点水的疏导,便总会是噬穿河堤的那只蝼蚁。老朱就是,老沙更是。
当老沙拖着哭地梨花带雨还要再来一杯的老朱回去的时候,心里全是为老朱前女友的无情背叛感叹,而自己的那份痛失佳人的凄凉,反倒烟消云散。
可老沙怎么想事情好像都不对,本来是自己的失恋解脱酒,怎么就变成了老朱的感伤会?看来不能比惨,比来比去,总感觉别人更惨。
老沙平日里是个偏向缄默安静的人,他总会把心里的那点事埋起来,好不让别人找到他的弱点,不过老沙却喜欢跟老朱谈,他觉得老朱仿佛能一下看透他的心思,体味他的痛处。
但在老沙眼里,老朱有一点不对付:喜欢拍马屁。
也确实是这样,不管是谁,无论在哪,只要是老朱能挨得上的马屁股,他都会拿出他的瘙痒棒,挠的来者精神上一顿知足,特别是他们那个共同的上司。
老沙每每碰到老朱在她办公室里点头哈腰,总会在心里佩服老朱,这个自己碰着清道避让都来不及的肥女人,人家老朱就能腆下脸来跟她肥屁股后头,表现出赞美之心溢于言表的样子,还真是牛x。
老沙虽看不起老朱的这种行为,但对于老朱的仗义性情还是很认可,可是老沙没想到,自己跟老朱的同事关系并没持续太久时间。
老朱很快就等到了他的契机,开开心心地被调去跟着上层领导出差做调研,去拍更大的马屁股了。
老沙傻了眼,不过他不是嫉妒,只是不解,按理说自己在工作上勤恳了这么多年,资历经验都比老朱高,怎么说也应该是他去,可肥女人讲了:“小朱年龄还小更需要锻炼,再说,你要是走了,财务部门的运营还了得啊。”
真好,老沙明白了,这是吃了哑巴福,老朱的那一波巴结奏了效,不仅让他自己高升还把老沙这个破算帐的安排到了“顶梁柱”的位置。
不过有一句肥女人说对了,老沙今年整三十岁,在这个小岗位上蹲了六年,确实已经不算年轻。
生活对于每一个活着的人,唯一不吝啬留下的,就是日渐衰老的决心和不敢再从头起的怯懦。
老沙刚毕业时的那股子朝气干劲,早就已经在这几年里消磨殆尽,剩了一点的也是不足以燎原的萤火。
这一点老沙自己很怕,他怕自己就这么碌碌无为的过下去,每天朝九晚五,拿着刚够养活自己的薪水,做着行尸走肉的工作。
可他也没有办法,他想过学学老朱,多巴结巴结上司,只是苏东坡范仲淹读的多了,就开不了那个口,话就卡在喉咙眼里,道不出也咽不下。
索性淡然,老沙的日子就这么过着,谈不上自暴自弃,好歹也能养活自己,吃得上饱饭。最近老沙还养了只猫,用来陪他度过无人在枕边的寂寞夜晚。
可人再洒脱也逃不过家里的那根风筝线,那头一拽,你就得乖乖回来。
眼看着老沙七姑八婶家弟弟妹妹们的孩子都会跑了,老沙的父母着了急,天天催着他找对象结婚。
老沙自己也认同。自小白离开他有一年多了,生活中的柴米油盐总要有人去关心,父母的焦虑也应该去理解,是时候该发展一段能快速结婚的感情了。
巧的是最近公司里还新来了几个女同事,其中的小玉经常找老沙帮忙,有事没事就往他办公室跑,似乎是对他有意思。
但老沙揣了揣裤兜,掏出来的是两个光净的手,自己在公司表现的光鲜亮丽,还不都是装出来的,小玉要是知道了自己没车没房没存款,还会想跟自己谈恋爱吗?还是不要祸害人家贬落自己的好。
人往往会特别渴求一路平坦,不惹波澜,不过那些在生命里不可预见的惊喜或惊吓,才是真正让人生称之为人生的地方。
肥女人良心发现,竟然破天荒地派老沙去总部办业务。
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把这个去面见领导的美差委托给老沙,老沙心里别提有多开心,因为这可能就是他摇身一变从乌鸡成为金凤凰的难得的机遇。
去之前,老沙把许久不穿的西服衬衣熨了熨,皮鞋擦的锃亮,特意把头发梳了个型,浑身喷了香水,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要面对的领导,竟然是小白。
两个人的见面很是尴尬,小白已经从头到脚变了一个人,而老沙,还是那个老沙。不过老沙才不会为了找话题而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他是个聪明人,这种傻瓜式的自嘲他才不会干。
中午将至,业务也就是那简单的几样,老沙想,请自己的前女友吃个饭也不为过吧,但还没开口,就从外边走进来一个男的,嘴里喊着小白darling。
小白看透了老沙的心思,直接挑明了告诉老沙这是她男朋友小孙,那男的自然不知道老沙和小白以前的关系,这种事对于现在的小白来说,就是个人生的污点,怎会随意的讲出来拉低自己的身份。
小孙礼貌性地跟老沙握了手,并顺便礼貌性地请他吃饭,老沙扭曲的笑笑,说自己还有公务在身,就急匆匆的出了门。
老沙坐在空荡的公交车上,眼前还是刚才的一幕幕,在小孙面前,他精心的打扮仿佛都成了刻意的显摆,土里土气的显摆,整个人在气质上跟小孙比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知道,自己还是那只乌鸡,永远只能昂头看着天,羡慕那些光鲜亮丽金凤凰的乌鸡。
回公司后,老沙忍不住打听了打听,原来小孙是总部新挖的人才,北大研究生又在国外深造了多年,一来就帮公司拿下了一个大项目,一步登天,直接做到了副经理职位。
老沙为小白高兴,找了个如意郎君,过上了她想过的生活,而后老沙心里又有酸水上涌:原来,那些穷苦不弃祸福相依的海誓山盟,全都是狗屁。
晚上,出差多日的老朱突然回了公司,说是要收拾东西,看来是马屁拍的很成功,走之前,自然免不了与昔日的好友老沙回络回络感情。
老沙喝了几瓶啤酒,白天受得挫心里藏不住,他问老朱自己怎么就这么失败,年过三十还一事无成,自己也不是矫情的那一类人,怎么生活就这么刁难他。
老朱跟他说,你这是看不清自己,这叫不现实,还是活在课本里的学生,奈何这个社会不是一本言情书,而是一本生死簿,自己没本事,就别怪阎王爷在你的名字上打叉。
我不现实吗?老沙想,或许真的不现实,毕业前的眼高手低,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应付社会,却出师不利,摔了个狗吃屎。
自己没本事吗?还真没本事,在学校里学的知识根本没用到,除了会玩弄几个文字,感叹一下世道的艰难,别的一无是处。
老朱说,你这就又成了轴,脑子不灵光,自己的长处不会用,闲着胡思乱想贬伐自己的时间那么多,怎么就不尝试点别的门路,就算是写书娱乐,也总比整天在生活的洞子里往下掉强。
写书?老沙自己以前确实做过当作家的梦,可是自从进了公司后,这些什么梦想目标的早就抛之脑后了。每天混迹在那个窄小的圈子里,他早就习惯了做薪资的奴隶,脑子里灵感也都用到了钞票上,那只笔,还真再也没拿起来过。
老沙听完老朱的话后,心里颤了许久,他想,或许,真该为了自己活一活。
像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老沙重新拾起了所谓的梦想,他将脑子里那些陈年积淀的幻想又翻了出来,准备构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帝国。
可当老沙真正要下笔时,他才发现,自己过去张口就来的那些华丽词藻,早都已经跑没了影子。好不容易憋了一两周,凑了个几千字的小文,老沙就迫不及待地将稿子投了出去,不过不出所料,几天后就收到了退稿通知,他也不是很失落,仿佛对这样的结果早已麻木。
但老沙骨子里还存着点坚韧,作为一个经过大学教育的“新社会青年”,这点百折不挠的精神还是有的。
他想,不管自己是不是确定选的这条路是对是错,总之虽然青春已经近尾,但人生只这一回,这种热情,也不会存在几年,何不再疯狂一把,让自己老了不后悔?于是他拾起自己的稿子,陷入了改稿的深夜里。
这天老沙请了感冒假,想给心里劳累了这么久的自己放松放松,无聊的他播到了年年重放的西游记,里边的沙悟净勤勤恳恳,甘愿当牛做马,老沙笑到:这个人真傻,一辈子白瞎,既没有猪八戒的心思也没有孙悟空的本事,最后就落了个默默无闻,真是可悲。
老沙将手里的啤酒喝见了底,转念一想:靠,姓沙的还真是倒霉。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这个声音对老沙来说有点陌生,也是,自从老朱走后就没人再来拜访他过。
老沙去开门,竟然是小玉,提溜着一些菜和盒装药,老沙有些吃惊,又想到房间里乱糟糟的杂物衣服,怔怔地站在门口,还是小玉先开的口:“怎么,不欢迎我啊?”
老沙这才楞过来挪了挪身子,嘴里生硬的吐出几个字:“快请进请进,家里有点乱……”
气氛有些尴尬,“是工作上的事来找我吗”,老沙问。
小玉摇摇头说:“我是买菜路过,听说你生病了,就顺便来看看你。”
“奥……原来不是为了体恤病人专门给我买的菜呀”老沙小声的嘟囔了句。
小玉拍拍他,假装不情愿地叹了一声气说:“既然你这么可怜,那我就委屈委屈给你展现一下精湛的厨艺吧”
老沙笑笑,连忙收拾屋子里的杂物,小玉则拿着东西去了厨房。
今天天气很不错,傍晚金黄色的光正好可以穿过窗子,暖暖的铺在厨房里。
老沙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脑,看了看改了几天的稿子,小玉则在认真地切着菜,炉灶上的汤咕嘟咕嘟的,冒出的热气仿佛正在一点点融化这个冰冷了好久的小屋。
此时电视里传出了沙僧的那几句仅有的台词,竟逗得小玉一阵窸窣的笑,她说自己看西游记最喜欢的就是沙师弟,憨厚老实,还会冷幽默,特逗。
老沙回头看着小玉的笑脸,还有她不时撩撩的垂落在阳光里的金发,一股久违的暖意从老沙的心底传到了嘴角,渐渐注满了整个身体。
老沙想,或许,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这样。
文/秋道长,文章来源公众号【故事篓】,已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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