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中关于黄叔度的记载如下:
德行第一:
周子居常云:「吾时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
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车不停轨,鸾不辍轭;诣黄叔度,乃弥日信宿。人问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观此两条记载,皆人颂扬之言,若知周子居之贤良,郭林宗之德操,则毋见叔度本人言行,亦甚仰慕之。
黄宪字叔度,汝南慎阳(今河南正阳)人。家庭出身世代贫贱,其父亲为牛医。汉朝农业生产以牛耕为主,既而就出现一门手艺,即专给牛医病的医者,甚而还有相关的律法,秦为《厩苑律》,至汉改为《厩律》。然而,这并不代表牛医有较高的社会地位。人尚有九品之分,牲畜尤更下,而与其“望闻”的医者,当然甚是低微。班固之《汉书•古今人表》言称人有九品之分,并以孔子言:“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作其考较古今人,量才排序的纲领依据。
荀淑(荀彧的爷爷),书载其:“少有高行,博学而不好章句,多为俗儒所非,而州里称其知人。”也即是讲,他不据泥于俗务,思想灵活,有“识人、知人”的本领。在慎阳“逆旅”之时初见黄叔度,黄叔度年方十四岁,而荀淑的“竦然异之”,又在“揖与语”之前,可得知黄叔度虽年幼而气度非凡,换句话讲,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只是“好”而且还令人惊异。之后,经过交谈,荀淑更是说出了“黄叔度可以做我的老师”这样的话,即使不能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黄叔度之才以此斑窥之,便觉如树参天,如渊深邃,不可度之。
或许有人会说,这言过了罢,须知黄叔度既十四岁,岂知荀淑时年几何?若也是懵懂少年,学问必也尚浅,那么,只需黄叔度比他的学问高深一点点,令其有拜服之语,也不足为奇。因彼时荀淑年龄已不可考,此说亦有道理。
然而荀淑和叔度分别后,遇袁阆所言:“你们这儿有颜回”,袁阆回复荀淑称:“你是见到了我的叔度了吧!”若依《汝南先贤传》载:袁阆与黄叔度是童年好友,袁阆对黄叔度的了解必然是多于其它人的,他和荀淑的认识高度默契:黄叔度便如颜回一般,这便值得考榷了。首先,《后汉书》既令袁阆以“吾叔度”语之,必然是二人关系匪浅,是以《汝南先贤传》有关袁阆与黄叔度的关系,我们也肯定其是真实的。其次,便要再啰嗦几句颜回了。
颜回是孔子的得意门生,七十二徒弟中,孔子称赞最多的当属颜回,其学富五车,德行至高。《论语》载其: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荀淑初见黄叔度,交谈之中见识并拜服于他的学问,“移日”不舍离去,必然又更进一步了解了黄叔度的性情操守:身在贫室,性情臻于至善,仿若颜回之在陋巷!
荀淑和袁阆将黄叔度比作颜子,而郭林宗则将黄叔度喻为大海:汪汪若千顷陂,澄之不清,淆之不浊,不可量也!与此同时,他则另称袁阆是一条小溪。于是,郭林宗前去汝南,造访袁阆就像我们走亲戚,吃个饭闲扯一会儿,差不多就可以走了。而去黄叔度处,郭林宗则“弥日信宿”,即指留宿一至两日。一大海,一小溪,一“弥日信宿”,一“稍顷辄去”。我们可以称郭林宗“势利”,但他“势利”的是黄叔度的学识才华以及德操。
在同一时期,对黄叔度拜服的人,还有一个叫戴良才的。其人恃才倨傲,不欲人后,而唯独甘愿居黄叔度之下。甚而连其母亲都知道有这么一个高人,令自己的儿子每次相见后,归来必惘然惆怅状。戴良才评价黄叔度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话原出于颜回称赞孔子,大意是形容有人熟稔明了各种飘忽不定的道理与事态,变化万千而令他人难以把握,更遑论抵及了。
前文曾讲过的周子居,更以黄叔度为驱动自己进步的鞭笞。篇首其语:时月不见叔度,鄙吝(庸俗,鄙俗之意)之心复生。换言之,与黄叔度相见,听其“金玉良言”,譬如找对了心理医生一般,可以剖解心灵的阴暗,剔除心灵上的“鄙吝”,振奋人的精神,激发人的“正能量”,使人臻于至善。
《后汉书》则载陈蕃与周举亦有此语,余嘉锡先生在其《笺疏》中,认为此语当为周子居所言。余嘉锡案:黄叔度曾经与周子居同举孝廉,周子居“非黄叔度之俦不交”,那么,周以黄为师友,作此语当然顺理成章。
范书载:“王龚在郡,礼进贤达,多所降致,卒不能屈宪”。通鉴载:“王龚,政崇温和,好才爱士。以袁阆为功曹,引进郡人黄宪、陈蕃等;宪虽不屈,蕃遂就吏。”及后来,陈蕃至三公时,临朝叹“叔度若在,吾不敢先佩印绶矣。”这表明陈蕃自认不如黄叔度。陈蕃是一个正直严肃的人,若对黄叔度一知半解,绝不会自甘弗如。而深入了解一个人,必也不可能寥寥数唔,当常来往。但范书提及陈蕃交好徐孺子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周璆(采纳较多的观点是,周璆乃范书误录,下榻者唯徐孺子一人而已),却不及黄叔度,只怕是两人交际也并不多。陈蕃“不敢先佩印”虽有己不如叔度之意,而且其对黄叔度的推崇也显而易见,但显然亦有自谦的意思。若以此断定,一向自律,颇得“慎独”真意的陈蕃以黄叔度日省己身,并高语“时月不见……”之语,证据则略显不足。所以余嘉锡称范书误录陈蕃有此语,也是缘以有据的。
此节,陈蕃与黄叔度的之所以有交际,也当在于皆为王龚所引进,一个“不屈”,一个“就吏”。黄叔度是“不屈”于王龚所引(指未去见王龚),还是仅只是“不屈”于赴吏?人皆以类聚,王龚非佞人,初为官时,便有令名,及至“在郡”时,早已是名显久时的正士。黄叔度乃知礼之人,为正士引进,其既举孝廉,“友人劝其仕,宪亦不拒之”,自然也非如徐孺子般绝无仕意,故其之所“不屈”者,必是所就官职非其所称,其又不愿曲已奉意,以故,“暂到京师而还,竟无所就”。其所以终生未拾阶庙堂,必也当得了“真人”二字,而时人既稀其才,隆隆威名,竟无见施展,却也是时人之憾,后世之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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