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第三章】龃龉（6）

渐行渐远【第三章】龃龉（6）

他的世界天翻地覆了，太阳怎么还是照常升起呢？

和他经历的危机相比，什么销售量，什么绩效奖金，什么公司的发展和未来……一切的一切，是那么微渺和可笑！

他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可是过马路的时候，他不再看什么红绿灯，什么来往车辆，没有力气关注这些。心底有个声音说:“如果被撞死了，也不错……”可笑的是，半年多以前那次，他是那么小心，竟然被撞飞，这回梦游一般横行无忌，却安然无恙。

街上那些人的笑脸，是那么刺眼。

他不想看到看到这些欢乐的人们，不想看到明亮的阳光，盛开的花朵和那些鲜艳的色彩……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静静地疗伤。

其实，他也不用非得离开C市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去。那天晚上，牛大力以为他只是喝醉了——幸而如此。他不想弄得举世皆知，还得跟他解释——送他回到宾馆之后，他想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的。可是，走廊里那些不时响起的脚步声和欢声笑语一直绵延到了深夜；隔壁女人的呻吟声、极富频率的撞击声，如同就在耳边一样清晰可辨，仿佛要地老天荒一般绵延不绝……好容易耳根清净些了，没一会儿，又传来了早起的人们上厕所的声音，洗漱时说话放水的声音，咳嗽的声音，然后是走廊里的脚步声，说笑声，这些都消失以后，客房服务的人推着车子来了，她们的动静很大，轮子就像碾在他的脑门上一样……可想而知，他的一举一动，也在别人的掌握之中。他真希望这个世界有个开关，能让所有的人和所有声音立刻消失，任他肆无忌惮地哭喊和哀嚎……

还是出租屋好啊，关上门可以把人隔在外面，拉上窗帘就把光线挡住了，嫌外面的声音太吵，可以把电视打开，音量开大，然后蒙上被子，尽情地伤心，不会有人来打扰……

不，他不想哭（一个大男人哭鼻子，丢人哪），可是泪水总是止不住地淌下来。他想睡觉，希望睡醒一觉后发现见到牛大力之后发生的事情不过都是一场梦，他可以继续去跑业务，憧憬着和田萍见面……可是他睡不着。已经快四十个小时过去了，尽管他非常疲惫，脑袋涨乎乎的，眼睛又干又疼，可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就像已经整整三十多个小时没吃东西，却一点也不觉得饿一样。

他的脑子里不断地回旋着一个念头:

田萍，你真的死了吗？你怎么能死了呢？！你死了我上哪去见你呢？我把自己发配在这个地方所受的痛苦和委屈，我去和谁说呢？还有这么多年来对你的思念和怨恨，对未来的期待和寄托……

他无法想象田萍遇到了什么事，让决她绝地站到了高楼顶上，然后一跃而下……在她最后一次俯视人间的时候，有没有一刻想起了他，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甜蜜时光？想到这里，他不禁对自己冷笑一声:别臭美了！人家死都不愿回到你身边，都没有联系你一下（亏得你还一直保留着原来的号码，只盼有一天她想找你的时候还能找得到你！），这还不说明一切吗？你在她的心里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个走过就忘的过客罢了，还自作多情什么呢？

……

尽管门窗都关着，但他还是觉得很冷。这冷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的内心，寒彻骨髓，冻得他瑟瑟发抖，把被子裹得再紧也无济于事。他多希望田萍能在她身边，紧紧地抱住他，温暖他……可是，田萍已经不在了，她的怀抱不温热了，早就不再温热了！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知道了，他却被傻乎乎地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

他这个笨蛋！傻瓜！可怜虫！！！

死是什么呢？他恍惚起来。如果他倒死都没见过牛大力，没有人告诉他田萍已经死了，是不是对于他来说田萍就一直活着？可是，如果两个人分别之后就音信全无，老死不相往来，那么即使彼此都一直活着，虽然是生离，又和死别有什么两样？

即使这样，他还是希望田萍活着，哪怕她不爱他，欺骗他，离开他，不再理他，在别的人怀里欢笑，他永远也看不到她，得不到关于她的哪怕一点点消息……他还是希望她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

……

他像疯子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柔情似水，一会儿心如铁石，一会儿特别理性，一会儿感情用事得一塌糊涂，他无比清醒，又昏昏沉沉，或许还睡过去一会儿，但是他并没有意识到，因为他的思维如大海波涛一般从未停歇。

他的精神世界已经坍塌，碎成了一地瓦砾。毫无疑问，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不，准确地说，这是一场漫长危机的最高点。他此时还意识不到，这预示着这场危机尾声的来临，他将在断壁残垣里构建出新的世界，他的人生、他的情感以及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都将迎来新的阶段。但此时的他，正处于无比的痛苦和震惊之中，无暇他顾。所以当毛冬青派来的人敲门叫他以及跟邻居说话的时候，他都听见了，但都感觉离自己很遥远，没什么关系。当敲门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他的思维的一部分置若罔闻，继续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另一部不耐烦地想:又是谁啊？有完没完啊？这时他听见了黄丹的声音，笼罩在他头顶上的厚厚云层终于裂开了一条缝，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现实世界投下的一缕阳光。

不过，关于黄丹的一切记忆都那么遥远，如同前尘往事一般，而且，如果说现在最不想见的人，那就是黄丹——该怎么和她解释这一切呢？

可是还没等他做出反应，门锁响了，黄丹喊着他的名字，推门进来了。

黄丹推开卧室门的时候，显然没想到里面会是这样，闷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类似海水的那种咸滋滋的味道，而且那么黑！她愣了一下，借着电视的光看到高良姜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头发像乱草一样，人消瘦了许多，眼窝都抠了，眼睛红红的，被子凌乱不堪……他的样子如此让人心疼。她第一个念头是:他病了吗？

她奔到床前，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同时轻声问到:

“出什么事了？病了吗？”

高良姜再也忍不住，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妈妈一样，扑在了黄丹的怀里，紧紧地搂着她，失声痛哭起来，边哭边说着什么。

“死了？谁死了？”

看他的样子，黄丹彻底慌了神，手足无措地问道。深深地自责起来:这阵子她只沉浸在自己的小心思里，对高良姜忽视的太久了！

“田萍……田萍……死了……”

哦，田萍。

就是为了这个人，她苦自己太长时间了。前阵子在云南的时候，如果没有这个人，她该多么快乐！虽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名字，但她坚定，在高良姜的心里，一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一想到这点，她的心就像被揉搓一样难受。她多么希望眼前的美景能让她忘掉高良姜，忘掉这个感觉得到却一无所知的女人，可是，她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此刻高良姜在身边该多好……当他给他发信息的时候，她先是快乐，想好好和高良姜分享一下旅途的快乐，可是很快所有的快乐都变成了痛苦:他不过是在替那个女人打掩护，把我当成傻子一样……后来，从石决明那里知道“田萍”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伤心极了:原来，这个女人一直都存在！那么，以前高良姜对她所有的温存都是装出来的吗？还是他不把自己当成了田萍的影子？那时，她真想想彻底离开他——可是，只有爱过的人才知道，把自己从一个深爱的人那里拉开，是一个怎样鲜血淋漓的痛苦过程……好容易能够以一份稍微平和的心态面对高良姜的时候，才得知了这个惊人的消息:这个一直夹在中间的人，竟然死了。

原来，她一直在吃一个死去的人的醋！

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虚无和茫然。

高良姜终于放松下来，在她的怀里哭累了，睡着了。他睡熟的样子真像一个孩子。她感到自己心里涌起一股类似母爱的柔情，轻轻地抚摸着高良姜的头发和脸，心里像乱麻一样，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既然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想办法让自己忙起来。她把已经睡熟的高良姜的头放到了枕头上，为他盖上一个薄毯子，把窗户拉开一半，为屋里换点新鲜空气，然后把电视关了，把扔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收起来，泡在盆里。她看高良姜睡得很熟，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就轻轻地带上门，出来给石决明打了电话，让他放心，然后去市场上买了点菜和水果。回来的时候，高良姜仍然睡着，她轻手轻脚地把衣服洗好，晾上，把地拖了，灰擦了，饭做到了锅里，菜切好了，只等高良姜一醒就可以炒了。

实在没什么事情做了，她就把电视打开，关静音，看着电视里的人走来走去，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只是守着那个熟睡的男人，坐在那里发呆。

高良姜虽然睡着了，却一点也不安稳，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走马灯般的来来去去，情绪如过山车似的高低起伏，变换不定。这时，他听到外面喧哗得厉害，一看，马路上挤满了人，一个个无比兴奋地仰头看着对面的楼顶。他来到街上一看，楼顶上站着的竟然是田萍！他高兴极了，大喊:“他们都说你死了，原来你还活着啊，太好了！你下来吧，再也不要离开我了！”这时，人们突然不再看楼上，齐刷刷地扭头来看他，并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出来太忙了，竟然是光着身子！他忙蹲下来，继续喊:“田萍，你别跳啊，我不怪你了！”这时，楼上那个人说:“你心里就有田萍！没有我！”怎么是黄丹的声音？他抬头一看，披头散发、脸色苍白的，不是黄丹是谁？！黄丹喊着:“高良姜，我死给你看！”一头从楼上栽下来。他感到一阵巨大的悲痛，大哭起来。这时黄丹的父母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你还我女儿！

他醒过来了，一头的汗。看到黄丹就在眼前，关切地看着他:

“我在这！怎么了？做噩梦了？喊我这么大声！”

他庆幸刚才不过是一场梦，想起自己睡觉前在黄丹怀里痛哭流涕的样子，不好意思起来，别过眼神，不再看黄丹:

“现在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多长时间？”

“快没太阳了。睡了八九个小时吧。你去洗把脸吧，我去炒菜，一会儿就吃饭。”

高良姜起来，觉得脚有点发飘，上了个厕所，洗了把脸，回到卧室拉开窗帘，正对着一棵树梢上涂满了金色余晖的杨树，枝叶在风里轻轻摆动；下面是来来去去的行人和车辆，喧嚣，热闹。面对着这番熟悉场景，他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回头看看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的屋子，他觉得非常惭愧: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啊。

饭桌上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什么交流，只是默默地低头吃饭。都吃完的时候，高良姜鼓足勇气，抬起头看着黄丹说:

“我们分手吧。”

“好。”

现在，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