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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里只有沙

尘埃里只有沙

作者: 步绾 | 来源:发表于2018-08-12 22:09 被阅读2229次
尘埃里只有沙

这个故事我是听来的。

两年前我从县里招考进这家国企,由于常跑外勤,一来二去和单位司机熟络了。司机五十多岁,是位爱讲故事的大叔,自然需要听众,于是车上气氛便极其融洽。他说他的前任,有个司机特别好那一口,逮住领导开会的间隙都能叫来个女人在车上爽一回,有次被撞上气得领导七窍生烟。这位已退休多年的前司机就住在宿舍楼,所以我见过,步履蹒跚连笑得都辛苦,很难把这样的龙钟老态和故事里的男人联系起来。

白布被单的故事也是司机大叔在路上告诉我的。

“黄翠荷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转头,平视着车窗前的熙熙攘攘,露出了少有的怜惜神色。

这个叫黄翠荷的女人已经和眼前的芸芸众生没有关系了。有时候听别人的故事真像看电影,一桩中心事件,几处重要节点,观众都希望得到刺激震撼,而个体所承受的欢乐与苦楚,又何曾有一分沁透你的肌肤?

故事始于四十多年前,男女主角都曾是这个厂的职工,他们的一生无数次从别人嘴里流出,经过了多少的臆想和推演,不知还剩几分原来颜色。比如我接下来的叙述也是如此。

徐明终于答应和黄翠荷结婚了,消息一传出,厂子里像炸开了锅。胳膊拧不过大腿,这婚迟早要结没什么稀奇,让人惊愕的是徐明提出的条件。

徐明只有一个条件,结婚那天床上用品一色用纯白,不然这婚绝不结。

更让人惊愕的是黄翠荷竟然一口答应,引得一派哗然。

那是1969年,离欧洲的极简主义流入中国尚有几十年时间,那时即便城里人结婚,也少不了鸳鸯戏水的粉红床单、红缎被面,和大红双喜的枕巾。红,始终是婚庆的主角,白色虽纯洁,在传统文化中代表丧悼,大喜日子里是要避免使用的。

那么徐明的要求就委实叫人寒心,这哪是结婚,简直和进坟墓差不多。热心的大妈大婶们自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的与厂长夫人推心置腹的机会,纷纷向黄翠荷的妈表达了对小俩口未来生活的担忧:“男方看起来像赌气呢,婚姻大事非儿戏,最好慎重考虑。”

当妈的何尝不知,一颗心悬得高高的,又是羞辱又是心疼,夜夜只会哭,也哭不动女儿非嫁不可的决心。而黄翠荷的爹,兼着革委会副主任的黄厂长气得一口钢牙都要咬碎了,真不知女儿看中了这小子什么。

黄翠荷是这么解释的,徐明有些洁癖,喜欢白色,以前上海人也时兴穿白色婚纱呢,没什么不吉利。

于是那场简朴的婚礼在人们的齿间流传了几十年。多年后,婚礼上不苟言笑的新郎和低眉顺眼的新娘已没有多少人记得,只有那张雪白的高低床持久盘桓在众人的脑海里,像医院的病床,惨淡到无能为力。

黄翠荷是厂长家的三闺女,在厂幼儿园工作,相貌平平,右眼角下有一小块蓝色的太田痣。性格像母亲,随和,有点懦弱,没有干部子弟的张扬骄横,是个不引人注目也不让人反感的姑娘。

五年前,二十岁的黄翠荷对刚分进厂职工医院的年轻医生徐明一见倾心。徐明英俊得像电影明星,喜欢他的女孩怕一车也装不下,只是听说家庭成分不太好,有个叔叔去了台湾,性情又孤高,没见谈过正经女朋友。按说遇着黄翠荷这样家庭背景硬又情深如许的,也算机缘难得,偏偏徐明半点不来电,又不敢果断拒绝,心不甘情不愿地敷衍着。明眼人都看出来,黄翠荷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这一热就热了四五年,本不愁嫁的厂长女儿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像娘一样无微不至照料着徐明。这男人私下给过她几分温存不得而知,人们只看到他的不屑、鄙夷,烟酒笑谈间他无耻地形容这女人的“贱”,乃至怨恨于厂长的淫威。

黄厂长压根就没看上徐明,漂亮的皮囊不能当饭吃,女儿太不值得了。软的硬的都使过,奈何女儿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也懒得管了,而几年间徐明从未正式登过他家的门。

得知女儿怀孕,黄厂长才第一次淫威发作,把徐明叫到办公室下最后通牒,要么立即结婚,要么脱下白大褂滚去食堂烧锅炉。为了女儿,他不惜擅用一回权利。说实话,他骨子里更希望这小子拒绝得干脆一点,长痛不如短痛。

黄厂长失望了,没想到长痛的开始就这么锥心,若不是碍着领导身份,当爹的恨不能捶扁了这小子。婚礼那天,新娘的父亲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那个年代白色床品很难买到,黄翠荷费了不少心思,扯来上好的白棉布,自己做了一铺一盖和一对白色枕套。她觉得父母多虑了,既然徐明肯娶自己,以后一定会慢慢好的。她很感激肚子里的孩子,想到终于能成他的妻,黄翠荷甜蜜地笑了。妈妈不忍看被一堆白色包围的女儿,抹着眼泪走开。

白色被单要常洗,黄翠荷大着肚子不方便,除了刚结婚那阵儿,真正用得并不多。徐明不介意,他压根不喜欢白色,白色让人联想到工作服、来苏水儿,谁愿意上班和回家面对同样的东西?他只需要婚礼那天的凄惨颜色罢了,别人既然给了枷锁,那大家都别想称心如意。

儿子像是黄翠荷一个人的,徐明不管不顾一副谁让你生的模样,三年后第二个儿子降生,黄翠荷不得不依赖自己妈妈帮忙。这个只负责提供精子的男人,大把的时间和护士眉来眼去,公然与女工打情骂俏,完全没把妻子放在眼里。两人之间少得可怜的交流徐明也不忘刻薄,倒像是格外开恩赏了她两个孩子,女人应该感激涕零。

没有人理解黄翠荷如何做到无怨无悔把饭送到男人的牌桌前,活得比旧式女子都不如。这边还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徐明却提出了离婚。

原来他大学时有个初恋,当年因为家庭原因父母反对而分开。女友后来嫁给干部子弟,几年前老公因车祸失去一条腿,徐明暗地里帮了她很多,包括经济上,因此拿回家给黄翠荷的钱就更少了。

这回他铁了心要离婚,而且不要孩子,即使震怒的岳父将他调离医生岗去心电图室,也不肯说一句软话。退休的岳父余威尚在,单位开不出证明,他毅然搬了出去,什么也没带,从此与黄翠荷分居。

徐明的工资三分之二被厂里扣下发给母子三人,他也不再回家,听说为了钱在外面干过不少兼职。黄翠荷迅速衰老了,头发干枯面色萎黄,眼睑下的青斑愈发明显。很多年里,她都带着一脸愁苦进入人们的视线,而新婚之夜的白色被单就更多地在人后被提及,将她淹没在一重又一重命中注定的啧啧惋惜里。

九十年代中期,做了十来年心电图医师的徐明在五十岁时停薪留职,用台湾叔叔给的资金开了家诊所,几年下来,赚了不少钱。

据说那位初恋并没离婚,徐明也不再提离婚的事,只是仍不回家。他们一直没断,她的儿子留学他给了一大笔钱,房子不知买了几套。

黄翠荷已经退休了,还住在厂里分的旧宿舍。两个儿子读书都不行,技校毕业不久又遭遇下岗潮,于是跑去找亲生父亲。

徐明有钱,看着两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忽然生出舐犊之情,慷慨给了本钱一个做装潢广告,一个做通信设备。那是做生意的好时代,俩儿子稳稳当当地立了业,然后买房结婚生子,徐明做了爷爷。

做了爷爷的徐明仍然不肯回家,他有不止一处房子,却没有一个家。即使这样,他也不愿再回首面对黄翠荷。

又过了十年,徐明老了,诊所转给了别人。而那位初恋,在送走丈夫后飞去国外与儿孙享天伦之乐,依然没有给他希望。或许,69岁的徐明已经不需要希望了。

而黄翠荷似乎也等累了,在一个冬夜静静地溘然长逝。医生说是心梗,没有多少人想起她还有个当医生的丈夫。

葬礼上徐明露了一面,冷峻漠然的神色让故人们想起当年那场婚礼,他也是这样无悲无喜。

司机大叔说,黄翠荷是单墓,徐明无论如何不肯买合墓。他说这一世就算了,来世再不要互相折磨。

我想起了《无问西东》里的淑芬和许老师,一个人不爱你,哭是错,笑是错,连呼吸都是错。尘埃里难养花只有沙,无爱的女人,如何捱过这一生的冰冷?而孤独的,岂止是黄翠荷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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