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中,总有几个拐点,决定你前进的方向;
总有几个人,成为你前路的导师。
我的中学,是一所矿区学校,在新疆阿尔泰山的深处。说是矿区,却比新疆的某些县城还大,人很多,分河东河西,住满了人。那时候,毛主席还在,电视尚在未知,只有广播,从早到晚,不厌其烦、总在响着。
我记得我站在叶老师的办公室里,还在狂奔后剧烈的喘息中,同学说叶老师叫我。那时,我刚上初中一年级,个子很小,发育不良,正受着欺负。一个比我高大的同学,唆使一个男孩时常找我的麻烦,虽然我充满恐惧,但每一次的肉搏都全力以赴,决不屈服。
叶老师胖胖的,长得像打到西柏坡的毛主席,眼袋泡泡的,手背上有酒窝,兰花指,他的声音很柔,叫我雪凡小朋友。我记得他对一个老师回话:他很有天分。
我看见一扇门打开了,里面五彩缤纷,令人神往。由一趟趟跑办公室到一趟趟跑叶老师家,叶老师家离我家并不远,非常方便。接下来我大哥也加入了叶老师学生的行列。那个学期办了一个画展,我画的是一个端着冲锋枪、昂首挺胸的海军战士,仰视,非常神气,总之临摹的很像。大哥也画了一个军人,也很不错,不过是打格子画的。
画展上,我的海军前围满了同学,叽叽喳喳的议论,我心中充满了自豪。第三天海军就失踪了,对此,我却没有丝毫烦恼,反倒有一种暗暗成就感的喜悦。我生活也有了明显的变化,欺负没了,同学对我似乎也有些尊重起来。
除了吃饭,叶老师家是我放学后的归宿。叶老师一个人住,夫人在遥远的上海,我看过他的家照,他夫人威武强壮,有几分男人气概,与他的温柔迥然相异。家里知道我们跟叶老师学画画,过于频密,常常叮嘱不要影响到叶老师的休息。
即便频密,他家门上的铁锁,还是会让我怅然若失,放学回家站在他的门前,眺望学校,曾是一道风景......,
一天晚上,叶老师教我和大哥临摹一张老画家阳太阳的漓江山水画。第一次画国画,很不顺手。当时叶老师家还有一个同学,他也是常客。他长得十分高大,从身体到声音,已然一个男人。他不画画,和叶老师烂熟,在叶老师家非常随便。还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挤眉弄眼开着玩笑,和叶老师有一句无一句地聊着天。哪天手不顺,又非常任性,叶老师第一次生了气。回家后,大哥把事情告诉了父母,强调了叶老师的生气,大哥的话在家里有分量,父母重视起来,后果很严重,父亲发了一顿大火。好几天,我都没去叶老师家。
再上美术课的时候,叶老师似乎没有什么异样表现。我放下心来,到叶老师家扫地,擦桌子......格外殷勤。
署假,叶老师对我说:雪凡小朋友,我就要回上海了,我老婆生了个女儿,我当爸爸了。我当时有个奇怪幻觉,不能将叶老师父亲形象聚焦,两个影子分离而总不能叠合在一起。看见叶老师整理小孩用的奶瓶,小衣服,很快乐的模样哼着歌:“十大精神放呀放光彩,小朋友乐开怀,乐呀乐开怀,颂歌向着北京唱喽哦,鲜花向着毛主席开冬冬卡......,”据说,这歌是叶老师谱的曲,我觉得非常好听。
那些日子,叶老师门上的锁成为我视域中的焦点,我和它相逢再相逢,我对它非常地憎恨。
假期未结束,我终于见到了叶老师,奇怪的是一个男人老跟着他,叶老师走到哪里那个男人走到哪里。我欢天喜地,急欲帮叶老师的忙。为一件什么事,叶老师夸我聪明;他又找不到钥匙,我提醒他在小房的门上(小房是新疆居民的储藏室,家家都有)他再夸我记性真好,我觉得有些异样,感到叶老师的心全不在做事上......,。回到家里,家人告诫我,叶老师犯了错误,已被监管,不要再去了。
我们的矿区很大,以额尔齐斯河为界,分河东、河西,人口稠密。这天全校停课到矿上的大礼堂开会。偌大的礼堂却填得满满的,舞台上的标语十分夺目,有批判、揭发、流氓、坏分子、王叶生的字样,我这才知道,这是叶老师的批斗大会,叶老师原来姓王,只名为叶生。
听的主持人一声断喝:把混进教师队伍的流氓、坏分子王叶生押上台来,众人的视线中,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押着叶生朝台上走去,一路上,好些学生伸腿去踢......。声讨揭发,慷慨激昂。一个教地理中年男老师,高且极瘦,在台上就像满弦的弓,储满了能量,手指着叶生,你这个......,你这个......,你这个......,一连串的句子排山倒海,声色俱厉,蹦跳着,释放着前世今生的深仇大恨,似江水滔滔不息。主持人领着高呼着口号:打倒流氓坏分子王叶生!彻底清算流氓坏分子王叶生的反动罪行!......,雷鸣声中,我发现叶生早变成了一棵树,在凛冽寒风中早已枝叶全无。
流氓,坏分子,那时候,我生涩的很,全然不解个中的含义。不过描述的事实倒听进去了一些,叶生把那个高大的学生带出去玩,要那个学生对他做什么,学生不干,他就把学生丢弃,自己回来了。男学生虽然个子不小,但心智毕竟是个孩子,路途虽并不远。而回来的路上却费了些周折。家长非常愤怒,检举了叶生。据悉,这也是叶生从大上海来到边疆的原因,不过对象不是学生,他那时也不是教师。
大会以后,学校找和叶生走动多的学生谈话,是否找过我,全然没有印象,母亲找大哥究底,大哥断然否定。
批斗之后我再未直面叶老师,只是有时在我家的门口,远远看见两个男人的前面,胖胖的叶老师佝偻地走着 。有时我跟过去,望着他们一步步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天渐渐冷起来,北疆的寒冷,身处南国的人们是绝对无法想象的,零下四十多度,手一摸,耳朵掉下来,时而可闻。记得星期天,在家避寒,有人匆匆跑进家来,说叶生自杀了。中午在矿上食堂吃饭,看守的人稍一放松,叶生便扑向食堂用于取暖的大电炉,(功率十分强大)叶生是以脸扑上去的,说是没救了,整个脸都烧糊了,说得我闻到肉皮的焦糊味。那个年龄,正是好奇心的巅峰,食堂离家并不远,我却站着没动,脑子木木的,霹雳从晴天里滚过。
接下来一场大雪,那年的雪下得非常的大,足有一米多深,大地一片银白,从此我再没有见到那个我曾叫叶老师的人,大雪埋葬了一切,也埋葬关于叶生的话题。唯叶生门上的锁,依旧闯进我日常的生活,它摆在那里纹丝不动,在冷峻的寒气中,已经完全冻僵了。
过些日子,那把锁没了,一个健壮的妇人,在收拾叶生的小房,那是一个似曾相识背影,始终没有见到脸。再后来,我见到一户新的人家,他们的孩子在门前嬉戏。我终于确认,那个叫叶生的人,那个胖胖的,走起路来一摇三摆,有着兰花指始终微笑而快活的,我叫他叶老师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永远地消失了......。
那是个明媚的下午,阳光非常灿烂,我却感到走不进去,我坐在学校的台阶上,思索着生与死的问题,一动不动,直到太阳落山。
在公园湖边,我七岁的女儿,缠着我讲过去的故事,我忽然想起了叶老师,那张脸已经模糊,声音却依然清晰:雪凡小朋友。
2007-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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