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是刘未鹏博客的忠实读者,可惜这几年他基本停更了,最近偶然间读起他博客整理成册的《暗时间》,突然发现了两个我掉进过的坑,都是与“聪明”有关而且“害死人”的坑。因为我现在主要想明白了第一个坑,所以花时间把爬出这个坑的感想好好的写了一篇总结,希望对有过类似经历的人能够有所帮助。
刘未鹏用了一个非常好的比喻来描述书写对思考的好处,其实这个比喻就是事实。
《暗时间》里面大概意思如下(缩写,原文见文末):
我们思考时的工作记忆是有限的,我们思考问题犹如一个人打着手电赶夜路,手电的光亮范围有限,我们看不到手电照射之外的景物,不论往哪个方向走上几步身后就黑了。也就是说我们思考的时候稍微往前推导一些就可能忘记掉原先的思考,往往想着想着就想的和原先的思路差别很大,甚至再也找不到原先的思路了。如果一个人能够认识到这个情况而又不写作的话会这么样?就好像打着手电赶夜路的人除了光亮范围内其他什么都看不见时,不论往那个方向走都是提心吊胆生怕走错掉沟里去,最终往往就是绕着原地转圈,彷徨不已。而写作则能将思维的历程记录下来,将思考变成了一种可回溯可检阅的轨迹,从而让我们能够更加从容地大步向前推进思考,因为我们有了检查自己是否走错、重复的凭据。
这个比喻让我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因为我发现自己在思考上有个很不好的习惯,或者说很早就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坑里,而且长期没有爬出来过。这个坑就是我总爱在脑袋里把一个问题想明白了才开始写,不爱在思考过程中打草稿更不用说去记录思考的过程。这个坏习惯最终导致我总是在迅速学习了一个领域的基础知识后,在更高级的阶段会进入一个无所适从的瓶颈状态,往往很多技能到了一定程度就无法继续提升了。
这个坏习惯的养成我现在觉得至少有两个方面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我小时候写字比较慢,而中国基础教育作业又多,家长要求做完作业才能玩,我总想着迅速把作业做完出去玩。那个时候逻辑判断又因为客观原因出现了一定偏差,认为自己写字慢,至少不像大人那么快,把思考的过程都写出来再写答案所花费时间太多,把问题想明白后只写结果所用的时间更少。
这个想法在进入到复杂思考的阶段前都是有效的,也就是可能在小学四五年级以前想明白再写确实比边想边写来得快。因为中高级阶段之前学习和思考的问题都足够简单,大脑的工作记忆完全能够胜任存储任务,大部分问题都能在工作记忆范围内就完成全部的思考过程并输出,所以不记录思考过程直接写结果确实能够节省很多写字的时间。
但是当任何领域学习的初级阶段过后,中高级阶段的问题对于大脑的工作记忆来说都过于庞杂,而我却依然偏好想明白再输出的方式,一直以来都没有养成详细记录思考的习惯,甚至对思考过程做大框架草稿都是很少的事情,因此一直没有体会到写作对于思考的存储和推进作用。
第二个方面是觉得想明白直接出答案才牛逼,这个是我真正掉进的大坑。
这个原因的根源又分为两小块,一个可能因为小时候利用工作记忆解决问题比较好,速度又快,被大人夸得多,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一种对坏习惯的正向激励,直接导致我认为这样做才是聪明的表现。如果做不到就是笨,而笨是大家都不喜欢的,要让大家喜欢,一定要表现的聪明,从而不断地强化这种“聪明的行为”,错过无数提升自己思维层次的机会。
另一个则是周围示范的误导,就好像前面说到大家都认为聪明是才思敏捷,而才思敏捷的具体表现在各个民族和文化中不外乎都是过目不忘、随机应变、出口成章等几类故事。
在我年幼时,由于思考能力不是特别强,我会认为一个人变聪明的过程就是摆脱纸笔等外在媒介的过程,要不断地磨炼自己不依赖外在媒介就能够做出正确的回答才是本事,而且最好还要事先不准备直接在脑袋里想明白就答出来才是牛逼。这个判断直接导致我长期对自己进行错误的训练,尤其到了高级复杂阶段后已然不堪重负无法前行时依然如此,最终长期在坑里爬不出来。
我觉得我主要是忽略了这些能够流传下来的聪明人的故事无不是万里挑一、神来之笔的行为,这些聪明人是聪明的,但是故事中的他们基本都处于人生的巅峰。如果把时间轴拉长更客观地去观察他们的人生,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肯定难以一直如此“聪明”,更有可能的是他们在此外的大部分时间中都是平庸的,就好像很多故事里的聪明人除了那个故事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其他任何印迹一样。就算是那些成为王侯将相的人们,例如孔融,其实人生中其他的时光也不是那么的聪慧过人。
当然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或许由于客观历史条件--纸笔等工具的稀缺,挣扎在不靠外在媒介就想解决复杂问题得坑里,或许是在用写作等方式不断夯实他们走上故事中巅峰的基础。不论哪种情况,神来之笔终究是昙花一现的,真正的经典无不是以长期撰写为基础,以书籍、典籍、长篇论述流传于世,哪怕是老子的《道德经》也有5000多字,这还要考虑到当年书写工具的稀缺和简陋的限制。
而且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现代社会中真正值钱的大师遗作除了成品本身还有手稿笔记。收藏家、历史学家们更感兴趣的不是大师们的最后成果,而是为什么他们能写出来?他们是用什么方式思考出来的?因为后者对于个人乃至全人类的发展更有借鉴意义,尤其是真正的大师佳作对于外行人或者普通人来说都是犹如艺术一般不可捉摸的存在,但其通过训练逼近这种不可捉摸的方法或许就存在大师的手稿中,例如达芬奇、毕加索的手稿等。
所以,要真正掌握复杂思考的轨迹,你一定不能没有写作和记录。
如果说第一个原因是客观原因导致的习惯性导向偏差,那么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错误的评价标准导致的激励性导向偏差,某种程度上第二个原因更可怕,因为第一个坑或许还有随机扰动跳出困局的机会,而第二个除非类似我现在这样的高人点醒,或者自我顿悟,否则极难避开还会越陷越深。那么如果第二个原因说的那种不依赖外部媒介不做准备就给出正确答案的聪明标准是错误的(至少是不合适、不准确的),那么什么样的聪明标准才是正确的(至少是合适的、准确的)?我认为,真正聪明的标准应该也是一个优秀思考者的标准,也就是能够用良好的思维方式和工具推进思考的进程,在可以接受的约束条件内得到一个逻辑正确的答案,最好这个答案同时能够指导现实世界的行为并取得正面效果。
如果按照这个定义去评估是否聪明,一个用写作记录思考过程并且推进思考得到逻辑正确答案的人一定不是笨蛋。有种十分匹配这种定义的工作就是程序员,程序员本身的工作就是通过不断书写代码推进思考并且最终取得一个逻辑正确、对实际业务有正面效用的程序,书写本身除了记录思考也在推进思考,而程序员这份工作的幸运与不幸也都在此,如果逻辑正确并且功效有用你会立刻知道,如果逻辑错误或者功效无用你也会立刻知道,幸运在于前者反馈迅速,不幸在于后者反馈不仅迅速而且不论在时间还是概率上都占了绝大多数。一个好的程序员或许是对书写记录思考的最有体会的人,良好的代码可读性、代码注释、工作文档几乎是每一个有生命力项目的基础条件。一个大型项目如果没有记录,不要说相互之间的合作,就是单人任务的复杂度和持续时间都远远超过个人大脑的工作记忆能力范围,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失败的代码和调试如果没有记录,有几个人能记住三个月前已经试过的死路?如果记不住这些已经试过的死路,又有几个人能够顺利再次避开?
当然我能够在这个坑里一直读到研究生毕业,除了运气因素外,有一方面是被我自己的性格和狡猾弥补了。我是一个某种程度上爱炫耀的人,因此对于我懂得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东西我都喜欢和别人讨论,装得自己很明白的样子,然后在讨论的过程中不小心发现自己各种不会的地方,有时候装着明白听别人说着说着就明白了,如果听不明白脸皮厚时就直接问了,很多时候也能搞明白;脸皮薄时不问回头也会去查查资料,这也能让我多搞明白一些内容。然后因为爱装,很多人以为我懂得多也会来问我,我答不上的时候都会装着高深莫测说让我想想,然后各种翻箱倒柜、绞尽脑汁弄明白后告诉别人答案,这又让我搞明白了一些东西。此外,因为性格原因,我总是能在一个环境里和别人就当前的一些话题进行讨论,讨论的互动中输入和输出都给予了自己很多反思的机会,从而让自己能够在同龄人中不算掉队太多。但是这一切,都不如写作来得简单,写作别的不说,至少是一种和自己的对话,在这个过程中不仅记录了思考过程,往往衍生出新的想法,就好像现在写的这些内容在写之前我脑袋里只有两句话,但是写着写着就丰满了很多细节并且激发了新的想法。
总之,对于简单的问题、入门阶段的问题是可以利用工作记忆迅速解决,但是当自己感觉到无法一下想明白的时候,就要考虑是否需要记录自己的思考过程来帮助思考了。当然写作终究花费时间,犹如我小时候面临的问题,虽然说长期看每个事情都想清楚肯定是利大于弊,但是现代社会很多时候如果什么都想清楚了那么机会也就过去了,这里我觉得可以采取罗振宇的做法,例如对于每个感兴趣的话题哪怕一个字的书写也是对自己思考的提炼,但是对于重要问题一定要尽可能用正常写作来完善思考。而我作为一个在坑里呆了二十多年的人,当然要也不得不以写作和记录思考的细节过程来帮助自己爬出这个长久以来的大坑,帮助自己走上复杂思考者的道路,希望自己的思考能够帮助到其他曾经和我一样无所适从的“聪明人”,给这个世界提供一些稀缺的价值。
刘未鹏《暗时间》--《书写是为了更好的思考》
书写的好处有以下几点:
书写是对思维的备忘:人在思考一个问题的时候,就像是在黑暗中打着电筒往前走(事实上,我们的工作记忆资源是有限的,有研究证明我们只能在工作记忆里面持有7加减2个项目;此外认知负荷也是有极限的),每一步推导都将我们往前挪一小步,然而电筒的光亮能照到的范围是有限的,我们走了几步发现后面又黑了,想到后面就忘了前面的,想到某个分支上去就忘了另一个分支,我们常常想着想着就想岔了,想岔了也就罢了,问题是一旦想岔了太远,就很难回到当初岔开的地方了。有时候,我们是如此努力地试图一下就走出很远,同时又老是怕忘记目前已经取得的进展和重要结论,结果意识的微光就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打转,始终无法往前走出很远。而将思维过程记录下来,则给了我们完全的回溯自己的思维轨迹的可能。举个具体的例子,平时面对一个问题我们常常首先会想出几个主要的、关键的思考方向,但是这个时候如果没有笔记,就只能一个一个展开思考,结果展开思考了一个,却忘掉了第二点是什么了。如果记笔记,我就会先一二三的罗列出思考的关键方向,然后逐一展开。思考任何一个分支的过程中有新的发现,但一时间没有剩余的思维去细想的话,就先用关键字记在一旁,一会回头再仔细思考。某种程度上这里笔记起到了备忘的作用。
书写是对思维的缓存:正因为我们的工作记忆有限,所以我们在头脑中思考问题的时候就往往只能将几个最重要的核心概念保持在工作记忆中,导致想来想去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打转,思维总是走不太远。这方面我就有强烈的感觉,平时在走路的时候虽然也思考问题,但总是觉得思维的广度很有限。我们不妨设想数学家如果没有纸和笔的话,数学的发展会遭受到多大的阻碍,也许爱因斯坦能够在大脑中构思一个证明的最关键环节,但是你是否能够设想不用纸笔来“缓存”思维的中间步骤,而完全在大脑中证明费马大定理呢?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能够用纸笔缓存思考的中间结果正是人类的理性之光能够走得如此之远的最重要条件。上一篇文章其实我原本的简记只有一半,另一半(更重要的那部分)却是在写成文章的时候自己冒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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