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后楼下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了大概有半分钟，安静下来。
本来晚睡的我刚迷迷糊糊，清醒了一大半。侧起身，确认了没了动静，准备再次睡去。
“老太婆！老太婆！老太婆！！！”随后又是一阵激烈的敲门声，仿佛要把门震碎了。坐起身、开灯，棉衣裤子随便一套，撒腿就往楼下跑。
“你怎么下来了？老太婆呢？要回家睡觉了！”完了一个劲地往门外走。
“爷爷，我们在家里呀，现在是半夜，大家都在睡觉呢。”
“哪里在家里？我要回家了！”
“你看客厅，看那个钟，12点了，现在是在家里呢。大家都睡呀。”
“那我没吃晚饭呢，我们晚饭还没吃呢。”
“吃了呀，我们晚饭吃的炒鸡蛋、笋干、青菜，还喝了骨头汤记得吗？”
“没有，我没喝过。”
“我今天上午去村里开会还记得吗？”
“······”
“······村里开会我记得。”
“对呀，已经过去一天啦，现在是半夜呢，再睡会吧。”
他看看天，似乎是思考了一会，终于回屋，在床边坐下。
“你上去吧，我有点饿了，吃点饼干，吃完再睡。”顿了顿，“放心，我吃完就睡。门不要关太紧了。”
我看了看，也上楼了。到了楼上，发现奶奶还是被吵醒了，刚打开门想要下楼。
“奶奶，你回去睡吧，不用下来了。”
“你爷爷怎么啦？”
“······”
“他醒来不认得家里了，现在记起来了，在吃饼干，一会就睡了。我们回去睡吧。”
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机会已经成为习惯，并且越来越频繁。就在昨天清晨，奶奶说他大半夜在屋里呐喊，把蚊帐撕烂了，被子也掉到了地上，还好床单结实，避免了被撕碎的结局。
回去两个晚上，两个晚上都半夜醒来喊奶奶，即使睡得很沉也能被喊醒。
18年1月初，还在学校修改开题答辩，晚上和家人通话，妈妈说爷爷半夜出门，摔倒在田里爬不起来，喊了一夜没人听见，爸爸早上发现人不见了去找。找到的时候已经全身冻僵，肉都发紫了。赶紧放热水洗澡、捂被窝，半天才缓过一些。问他为什么半夜出去，他说有人叫他一起去地里干活便出去了。恍惚中大家都猜到了些，于是带去医院检查，小脑萎缩、阿尔兹海默，这些词一旦明明确确地出现在诊断书上，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住院、吃药，情况有所好转后回家。
我是寒假回的家，爷爷看着精神不错，看见我回家很高兴，一直笑眯眯的。
我和爷爷相差一轮，家里的两只猪。都是大耳朵大眼睛，说是福气好。
虽然年纪大了，好在身体一直不错，没有其他病痛，一直到我小学毕业，他都在帮村里管理水泵。可能是个子比较高，容易驼背，从我有印象的时候起，就有驼背得很明显了。驼背导致重心不稳，容易往前冲，四五年前就用起了拐杖。驼着背，一根拐杖，和漫画中拄着拐杖的老人一模一样，有点颤颤巍巍。
那个年代的人，不识字，也听不懂普通话，年老后体力活干得少了，闲下来的时间多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天气好就坐在大门前晒晒太阳发发呆，偶尔有认识的人过来就聊会天；天气不好只能回房间睡觉，有时候一睡一天就过去了。更多的时候是在门前或者楼下门厅捆柴堆，左腿上绑个蛇皮袋，把晒干的桑树枝丫从左腿膝盖处借力折弯折段然后用稻草捆起来。空气是那么干燥，随着枝条的折断声，扬起的木屑，和飘起的粉尘一样，在阳光下翻滚。
他还会做扫帚。我们村的附近貌似就爷爷一个人会做。这是一样手艺活，据说是爷爷专门跟师傅学的。虽然不及木匠那么看重手艺，但是小时候还是有些人喜欢爷爷做的扫帚的，据说比别家卖的扫帚结实，于是专门赶到我们家来买。当然他并不是靠这个营生的，毕竟做扫帚的那些材料——据说是高粱，现在已经没种了，种得也不多。只是用来贴补下家用，省得去买了。现在买个扫帚还不容易嘛，但是像爷爷那种手工扎起来的，已经越来越少了。当然这也是需要体力的，现在他已经没有这些力气了。
自从掉进田里之后，就怕他还会半夜起来，江南小镇的冬天，全中国最抗冻的地方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每晚爸爸给爷爷盖好被子，就会从外面把爷爷的房门用木棍顶起来。这样就不容易自己跑到外面去了。但是爷爷蛮劲上来，还是被撞开过几次。爸妈睡在前楼，听不见后面的声音，我和奶奶睡在后楼，对于楼下的声音比较敏感。不知道这一年多，奶奶多少次从睡梦中醒来，急急忙忙下楼去安抚爷爷的情绪，又是怎样等待他平稳睡下后轻轻关好门再蹒跚地爬到楼上钻进快冷掉的被窝。
十一那天回家，天已经昏暗，路灯映着淡淡的光，爷爷在家门口坐着，目光浑浊着，没有焦距。爸爸的车灯从门前的稻场直直射到大厅，他也没有眨眼。我跳下来，“爷爷，我回来啦！”他才回过神，变得笑眯眯。我拿过纸巾擦掉淌到下巴的口水，拉起他。
“我们进去吃饭吧。”
今年元旦放假回家，在回杭州的那天，奶奶说半夜爷爷在底下吼，让她把毛毛背回去，睡在里边太挤了。
爷爷，毛毛已经长大了，都已经大学毕业了，再也不是那个一直嚷嚷要和爷爷一起早去吃小笼包的那个小不点了。
人都会长大，也都会老去。有些人，注定会离开，有些事，注定只能成为回忆。每个人离开的方式不同，至少现在大家都还在，至少现在都还认识。不知道还能有几次看到那张笑脸，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多的陪伴吧，至少缺少了生理上的痛苦，回忆停留在什么时候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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