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校之后,我做了一点小生意,我得赚钱养活自己,我在家里的帮助下贩卖蔬菜,早上,别的孩子还在睡觉,我三四点钟就去批发市场跟别人砍价,熟悉各种蔬菜,了解它们的品相和质量,根据市场行情进行收益换算,讨价还价,最后到菜市场铺货,开启生意人的忙碌一天,行情好的时候一天赚几百,不好也能混自己,当时是九十年代末,靠劳动赚钱,并不丢人。
菜市场离学校很近,老师常常光顾我的生意,一个哥们的妈妈对我挺好,每次买一点就给我一张大钞,她建议自己的儿子跟我要多学习,自力更生,她儿子叫方景洪,哥们义气就不在话下了。这家伙也喜欢玩游戏,但是她爸妈从来不会收拾他,反而会支持他,在做好学习的情况下进行几项无伤大雅的活动,没什么的。有时候,方景洪玩的没钱了,就会直奔我的菜摊子,问我要钱,我也不会问,给就是了,不说我们本身关系就挺好,光是他妈妈对我的关照,我觉得做人理当如此,有来有去,而不是得了好处就一毛不拔,忘恩负义。
当时我没在学校,不晓得什么时候男同学之间开始有了抽烟的风气,几乎每天,总有一些同学到我这里来,好歹我当时也算个经济独立人士,问我要钱买烟,当时一般也就抽红梅希尔顿什么的,红塔山和阿诗玛都是国产里的好烟,那种醇厚的感觉,比今天的1916都要好很多。
我当时做点小生意,收入混自己绰绰有余,生意不好就读《远大前程》,这本书我看了三遍,还有《乞力马扎罗的雪》,前者让我感叹皮普的身世与其抗争的震撼,我同情他。我们对一个不存在的人产生同情,正是自身迷惑的注脚,你想对这个世界好一点,但世界也许不这样认为,所以后来很多人不曾爱过这个世界,也许就是因为世界没有爱过他。尽管皮普的一生一波三折,有迷失有彷徨,但最终还是挣扎着回归正途善道。而《乞力马扎罗的雪》我是看得心驰神往,就算是大白天在菜摊子前,我也能看到自己穿着土黄色卡布其猎装,戴着金属盆帽,手里端着猎枪在莽原里搜索行进。心底知道,我不能在菜摊子上就这么呆一辈子,而我爸觉得,呆一辈子似乎也并没什么不好,思觉差距的存在似乎不是以年龄和辈分来划分的,而是取决于认知。如果孩子发表了什么有洞见的观点,大人实在没理由觉得自己的才是对的,此外,探索精神是人类成长中举足轻重的本能,即使没有行动,想法也是难能可贵的。
一天下午,蔡进来找我,说附近开了几家游戏室,麻将机和马机赢来的硬币可以找老板兑换成人民币。我顿时心里一动,就把菜摊子交给别人打理,跟他们去了附近的游戏室。从规模看店子还是挺大的,人很多,鱼龙混杂。因为前面我对麻将机有了认识,但我如果想挣钱的话,我不能总是等到别人输的破产再去捡便宜吧,于是我把目光投向了跑马机。一共六匹马,选中的两匹马跑第一名就赢了,按照倍数,机器会吐出一些或者大量硬币,然后赢家可以用这些硬币跟老板兑换人民币,一比一的比例。
开始玩的时候,都是小额的赌一下,十几块,百把块,慢慢的找规律,后来发现某台机器只要吐币太多,老板就会过来调电板上的参数,这说明跑马机人为控制的痕迹很严重,不然老板怎么挣钱。在我比较熟的几个老板当中,没有一个不是黑心烂肝的,伎俩都差不多,就是先用大的赢面概率勾引你,让你觉得有利可图,最后奋不顾身。我们玩了一个星期,没有任何收获,但是已经赌得兴起了,其他的事情都不想干。
多年之后回想到赌博对个体的强迫性,并查阅了大量文献文章和资料后,明白了赌博的成瘾性其实是一种反常学习,这种上瘾性包含了很多与深度情绪学习相关的变化,从神经科学的角度上来说,学习是将经历相互联系起来并影响行为的脑部变化。情绪学习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对奖惩做出反应并将其与行动和环境联系起来的脑部回路变化。换句话说,如果可以每天赢钱,谁都他妈不会去工作的,或者说,在自以为是的乐观预估下,人也会过分强调自己的判断和能力,跟进一件充满风险和代价的事情。此外,二十世纪有个叫B·F· 斯金纳的美国副教授,他是奖惩学的基础理论奠基人。在他跨物种的行为实验中,他发现,随机奖励会让人迷信地重复着某种他们认为与过去的“运气”有联系的行为,就像我们赌博一样,第一次赢了就以为后面还会这么好运。
就在我和蔡进为跑马机输赢而大伤脑筋的时候,通过平时对跑马机的一些反复练习和探索,意外发现了几个按钮同时按下会产生一个BUG,具体的表现形式是,当我们选中的马匹快要到达终点,哪怕不是第一名的时候,抓准时机同时按下几个按键,要恰到好处,马匹就会自动倒着跑,回到初始状态。有了这个令人震惊的发现之后,我们内心就不是狂喜所能形容的了,一种拥抱世界的感觉油然而生。
在一些小的游戏室初试牛刀之后,我们开始考虑大干一场。这个事情还得隐蔽的进行,技术成果不能被剽窃,我和蔡进在学校里找了个几个同学,希望通过共同合作的方式实现大赢。仅仅一个星期,我们就由此弄到了数万块钱,无声无息,瞒天过海,在当时都可以买房子了,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我们就租了一个房子,当时又没法在银行开户,就把钱藏起来,每天腰缠万贯的把同学约出来嗨皮,也认识了很多社会青年。
我就此就没去卖菜了。
我们花钱如流水,在酒吧派对之间乐不思蜀,也不回家,一共七个要好的兄弟开始桃园结义,拜把子,上耳环,纹纹身,染头发,大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要玩完的一代,侧目的一代,令人嫌弃的一代。
我们长期租住在外面,有个兄弟的老爹就找上门了,跟我们苦口婆心的布道,说教,并把儿子拉回家。没过几天,这丫的又跑了出来,我们谁都没找他,他自己受不了了。他说,家里简直待不下去。我问为什么,他说,我爸整天跟着我,上学放学,我妈说我再胡来就自杀。我明白了,估计他妈没自杀,他就差不多要自杀了。
对于我长期不回家的事情,我家里人倒是挺放心的,他们不会担心你怎么了,哪怕是死了,伤心之余会自言自语,谁叫你这么不听话呢。只要是自己生活过的环境,是个人都能推测出未来的几分际遇,好,或者坏,心底多少有点逼数。我不回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家,不渴望家,而是我希望我的家是被自己喜欢的,接受的,而不是排斥的,如果一个家里全是荆棘,无论用什么姿势呆着都会很疼痛,而人类对疼痛的唯一的应急反应,就是避开。我也不是说我父母不好,相对来说,我妈我最喜欢,我会养我妈一辈子,有时候会想,我妈到了老得不能动的那一天,我会比任何人孝顺,给老娘端屎端尿,就像她小时候照顾我一样。
我爸无法喜欢的原因,是很多东西我根本不认同但是他当家,他做主,我的不认同没有商榷的余地,就像我后来给纸媒写稿,他一会说我闭门造车,一会说我浪费电,再么,就说我写的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狗屁,那我就不写了,按照他的评价速度,我恐怕快要连狗屁也写不出来了。他建议我去搬砖,货真价实的搬砖,我非常反感,后来明白了,在老一辈的概念中,跟既得利益最好是能短兵相接的,做长线没有眼光,看不到未来的局势像大雾一样没有尽头,这是令人很恐怖的,但我后来从不怕这个迷雾般的尽头,我努力学习知识,掌握技能,不至于被社会淘汰,社会真正淘汰的,从来不是那些水平低的人,而是违反现实规则和企图拆除现有框架的人,在一个成熟的社会体系中,它的规则无论多么不堪,都固若金汤。
我也不是没想过,如果有一天我爸老的不能动了,我想我也会照顾他的,不喜欢是一回事,最终做个真正的儿子是另外一回事。不过要说到喜欢,我想跟多孩提时代的人有差不多的感觉,孩子对父亲这一家庭的角色,是喜欢的时候喜欢,不喜欢的时候不喜欢。尽管我爸对我的离家出走不闻不问,但是没关系,两相生厌可能是我们的宿命,我也不需要他来维持我什么。
我们通过某种套路在当时弄到了不少钱,基本全部用于开支和装逼了,买钻戒啊,穿高档的西装啊,包夜场啊。当时,我的几个兄弟都是有女朋友的,他们毫无顾忌的在我们面前睡觉,大家一起聊天,喝啤酒,操心第二天怎么花钱,怎么玩,有时候我也会想,该找个女朋友了。
那时互联网并不普及,我们甚至没听过这个名词,网吧也是后来的事情。对于我们的年龄来说,空拿着巨款,却没投资的方向,没有身份证,也不知道把钱存在银行里。而我们光顾的游戏室,也许老板觉得奇怪,每天赚的钱完全是在给我们搬砖,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怀疑机器本身的问题,很多游戏室的老板就把机器给升级了,我们利用BUG捞钱的路径也越来越狭窄了,不得不扩大范围来增加收益。
而这个时候,我们多方面得知,在沿海地区已经出现了一类高科技赌博工具,比如密码麻将,透视麻将和密码扑克牌九之类的东西。在互联网不普及的时候,信息流动很慢,掌握和利用好信息的人往往就是赢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有知干掉无知,学习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更好的竞争,为了在竞争的路上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我们的学习实际上最为功利。
我最巨大的失败,就是没有完成原始积累,或许,我认为,不道德的金钱就要不道德的花掉,每一份钱,都要干干净净的。事实上,我这辈子赚的最多的钱,都他妈是不道德的,从彼时的玩跑马机,到后来的高科技赌博,再到做外挂,写木马。所有的正规投资,全部破灭。到了现在,我只保留了一项技能,就是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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