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四聋有30多年没有见面了吧,不曾想,30多年之后,他居然一眼认出了我。
去年的正月初二下午,我二哥踏着电频车去小街洗澡,不期然,撞上前面一辆急停的汽车,二哥连人带车侧翻在地,汽车后壳被撞了一个凹塘。
不可避免地,二哥与车主争执起来,自然各说各的理,各不相让,引来一群人围观。
二哥事后告诉我,车主人多势众,他备感孤立无援,而彼时,我们一家人正在屋里打扑克嗑瓜子,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这个时候,路过的四聋子扒拉开人群,帮着二哥跟车主“咿咿呀呀”地争辩, 因为他在城市闯荡过,见识过世面,不像二哥周年蜗居村庄,几乎目不识丁。
财大气粗的车主看不懂四聋在说什么,依旧拽着二哥的衣领,不赔钱就不给离开。
四聋跑来我家时气喘吁吁,一边对着我大哥叽哩哇啦地解释,一边拽起我大哥的袖子往外走,其他人呼啦啦紧随其后。
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二哥佝着的腰立刻挺直了起来,大着嗓门说车主欺负乡下人漫天要价。
二哥的姑娘女婿懂得交通法规,跟车主据理力争,提出了适可而止的赔偿金额。
自己跌了个鼻青脸肿,还要掏钱出来赔偿,二哥感到憋屈,我拉过二哥劝他权当破财消灾,既然身体没有大碍,便是万事大吉。
息事宁人之后,四聋转过身,咧开嘴,握着右拳敲敲自己的脑袋,再“呃呃呃”地对我伸出大拇指,神态中有抑制不住的兴奋,我笑着连连点头。
四聋和我同村,年长我两岁,咱们两家算是亲戚,不过出了五福,这在亲戚关系盘根错节的农村,根本稀松平常,相当于没有关系。
我八岁进校门,他已经把田里庄稼侍弄得有模有样。我长得瘦弱,有时被皮猴子欺负,只要四聋看见,总会咿咿呀呀挥舞着双拳,吓得皮猴子逃之夭夭。我会定定地看着他 ,用眼睛向他表示感谢,他就挠着头皮嘿嘿傻笑,一句话不“说”。
有一次我跟着母亲去他家借镰刀,他咧开嘴,握紧右拳敲敲自己的脑袋,再“呃呃呃”地对我伸出大拇指。
我不懂得什么意思,他妈翻译:四聋在夸我聪明会读书。
我读书成绩好,他是如何晓得的呢?哦,有两回我举着奖状神气活现地走在放学的路上,被他瞧见了。
后来,我考上县高中,回家半路遇见,他总要夸赞我聪明会读书。
再后来,我去了省城读书,至今已有三十多年,再没有遇见过四聋,他已经从魁梧少年变成秃顶的老年,想不到他还能一眼认出我,还会用固定的手势夸我聪明会读书。
去年我婶娘过世办丧事,四聋前前后后忙了好几天,直至婶娘的棺木缓缓入土。
他家那一支,嫡亲兄弟五人,就他一人过来吊丧,另外几个堂兄弟妹,包括在外混得相当不错的,头影不露。这属于正常,本来亲戚关系就不近。
望着四聋匆匆离开的背影,我忍不住感慨,四聋倒是有情有义,一旁的大哥接过我话茬:
“王彩秀(四聋妈)多亏四聋照顾,类风湿瘫痪在床三十年,早就瘦成一把骨头,其他几个儿女早就跑得远远,只有四聋不离不弃,宁愿眼睁睁看着老婆离开,也不放下老娘不管。”
六十年代末,庄户人家物质普遍匮乏,偏偏四聋兄弟姊妹多,父亲又老实巴交,日子几番番过不下去的时候,他妈就动了把三四岁的四聋子抛弃的念头,毕竟可以少一张嘴吃饭,因为其他几个孩子都全须全尾,只有先天残疾的四聋命最贱。
芦苇荡、滩涂边、黄沙岗、乱林子,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四聋几回回被丢弃,可就是奇怪,他照样摸回家,好像他是一只嗅觉灵敏的狗,什么时候都能寻着味道味道识得回家的路。
自此,四聋开始了猪不吃狗不闻、天不收地不管的岁月,不,不是自此开始,而是从他生下来就开始自生自灭的岁月。
这样也好,风吹雨打练就了一身厚皮糙肉糙,反倒使得小病小痛奈何不了他,给人的感觉好像他从来不生病,事实上,他也是凡体肉胎,生病发烧了,卷缩在猪圈鸡栏旁独自默默地抵抗 。
健全的孩子未必有条件上学读书,听不见说不出话的四聋自然与学校无缘,于是,田里种庄稼水里捞鱼虾才是四聋的正经行当。
但他对学校是充满向往的,时常牵着一头牛赶着一群羊在教室前后转悠,见我们下课了一窝蜂走出教室,他立刻变得局促不安起来,黑黢黢的脸上泛起一阵红色的羞赧,好像做了什么难为情的事情被人发现,然后咧开嘴傻笑着往后退,退得远远的,直到把自己退成一个可有可无的黑点。
有时因此耽误了做农活或者牛羊跑散了,他会被老实的父亲暴打一顿,但是十天八日过后,他还是会来学校门口转悠。
自从我读了初中,似乎就没有见他来过学校,但从学校前面的大河,时常传来他奇奇怪怪的叫喊,就像耕牛的嘶鸣,低沉粗哑,不明所以。
四季更迭,四聋长到十几岁,跟着同龄人去了大城市讨生活,进了皮鞋厂学得一门手艺。
半年时间过去 ,有人带回来两双皮鞋,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代言四聋在邻县皮鞋厂学徒,现在开始拿工资了。
不辞而别的四聋有了下落,娘老子穿上四聋带回家的两双皮鞋,大小正合脚,两口子笑歪了嘴巴,终于念及四聋过去件件桩桩的好。
过年四聋回家,背了一包皮鞋 ,父母和哥哥妹妹都有份,又给父母一沓钱,一家人喜出望外。
左邻右舍啧啧赞叹,四聋打小就机灵,做什么像什么,一个人挣钱超过三个哥哥总和,这个儿子没有白养。
四聋挣钱多,自己却舍不得乱用一分,省下来的钱全部带回家,他父母用这些钱,帮助上面三个哥哥盖房的盖房成家的成家。邻居眼红,有人笑四聋死心眼,有人夸四聋实心疙瘩。
时光荏苒,四聋靠近三十岁。
不缺胳膊不少腿的男青年,倘若家里太穷,都很难讨到老婆,何况既聋又哑的残疾人?
就在村里左邻右舍认为四聋铁定拖成光棍的时候,四聋带回家一个瘸腿女子,虽然中年丧偶,又走路摇摆不定,但口齿伶俐,五官标致。
父母为四聋高兴,身边终于有个人知冷知热了,可当四聋伸手要钱结婚,他们却一分钱掏不出来,四聋寄回家的钱全被他们用在上面三个儿子身上了。
好在瘸腿女子看中的是四聋的做鞋手艺,没有计较彩礼的多少照样嫁给他,不久给他生了一个健康的儿子,四聋脸上泛起的笑更稠密了。
可是,生活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达官显贵也好,普通平凡也罢,人人脱不了个烦恼。
随时时日的流逝,老婆对四聋越来越不满意,根本原因就在于他总偷偷接济老娘。
自己没房没车,孩子又一天一天长大,还尽把钱往外撒,老婆便用各种难听的话骂四聋。
也许四聋内心有苦,可外人没法知道。
他的老子6夜里睡觉突然气息全无,留下体弱多病的老娘,上面三个哥哥都老实做不了主,三个嫂子对着老娘整天没有个好脸色,四聋能眼睁睁地不管老娘吗?
到了四聋35岁那一年,老娘彻底瘫痪,四聋执意要辞掉工作回老家服侍老娘,老婆执意要留在城里,叫他在老娘和她之间二选一。
四聋经过了怎样的思想斗争和内心煎熬没有人知道,结果就是,老婆和他分道扬镳,他独自抱着儿子回到老家,有邻居说不到半个月时间四聋头发全白了。
原有屋基地被三个哥哥占据,四聋重新买了块地,亲自动手建房盖屋,给他儿子和老娘一个栖身之地。
从此,四聋一边拉扯幼小的儿子,一边照顾瘫痪的老娘,同时腾出手来贩卖鱼虾,维持一家人吃喝拉撒。
我的哥哥说到这儿叹了口气,四聋内心的苦外人无从得知,因为他见人总是乐呵呵,只有他老娘一遍又一遍地跟人诉说他的艰难与辛苦。
不知不觉,二十年过去了,四聋盖了二层小楼,儿子长成大小伙子,跟在他身后一起做鱼虾生意。
大嫂也忍不住插嘴,都说百日床前无孝子,可王彩霞(四聋妈)瘫在床上二十多年,全靠四聋抓屎抓尿,还从来没有一句打骂,有多少人能做到?整个芦苇荡就没有一个人赶得上四聋孝顺,要不是四聋精心照顾,王彩霞早就骨头化成灰了。天生又聋又哑,然而,在做人做事方面,多少能说会道见多识广的人不及他。
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名,或者他根本没有大名,村里所有人,上至八十三,下到手里搀,都叫他四聋子。
四聋打小就不笨,甚至比普通小孩聪明。也许老天是公平的,拿走了他的耳朵与嘴巴,转过身还给他一个聪慧的脑袋和一颗朴实无华的心灵,让他在不言不语之间,把世间所有的得失与爱恨看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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