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之源

作者: 梦九凤 | 来源:发表于2020-08-15 15:05 被阅读0次

先生故去多年了,我常常思念他。

自他故去以后,我一直在酝酿,找机会想写一写这位先生,聊一聊他的故事。六七个年头过去,我始终没有下笔,大概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也可能觉得他的事迹我所知甚少,亦或是当年尚且稚嫩,笔力不足。现在想想都不是这些原因,而是我不知该从何处着笔,撰写他桑田沧海看尽,归于纯质朴素的一生。

先生名杨道源,是我的爷爷,可能你会觉得称呼多少有些奇怪,为什么叫他作先生呢?这用语许是故作卖弄吧?其实呀,还真不是,先生是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师范大学毕业的,可以说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师范生,后来做了高校老师,老家人都称呼他一声先生。

追根溯源,先生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自幼家境殷实,曾祖的父亲是青州府人氏,清末时局混乱,又加上岁月更迭,物易人迁,曾祖的父亲辗转行商,移居胶东,定居高密。出生在商贾之家的曾祖,家教极好,自是少不了读几年圣贤书,自小随教书先生读了九年的私塾。《论语》《学庸》《孟子》等儒学典籍皆有涉猎,至今家里还珍藏着几卷他当年的书。不仅如此,他在书法上也颇有心得,他留下来的两三联小楷字,清瘦矍铄,风骨依旧。当年他娶亲,那婚配的女子也是一方大家闺秀。婚后很快便诞下一子,也就是我的祖父,取名道源,意为“大道之源”。

那一年是1936年。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顺心如意,但这祥和背后,祸端初露端倪。

次年七月,发生了历史书里浓墨重彩的七七事变,很快的,1938年,日军攻城,高密沦陷。那个时节顶上,正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岁,曾祖家也是如此,免不了家道中落的境遇。为了照顾尚在襁褓中的幼子,谋求生计,曾祖不得不脱下长袍马褂,变卖家产,与贩夫走卒为伍。或许是士人与众生不同谋的缘故,在那个讲求多子多福的旧社会,他与曾祖母只此一子,再未生养。曾祖母是旧社会的小脚女人,那个年头,女子受教育的机会很少,她识字断文不见得有多么高深。幸在她的父亲治家有方,家风家教极好,曾祖母对此也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最突出的一点就是明事理。她与曾祖都相信,文化知识可以改变人生,作为独子的先生,从小便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又加上天资聪颖,1952年,先生考取了高密中学,那是高密有史以来第一所高中,他们也是第一批学生,连老师加学生拢共不过七人。1955年,先生考取了大学,成为那个小村庄里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得知录取消息的那天,曾祖夫妻二人喜不自禁,曾祖将家里仅有的二市斤粮票,换成粮食,做成烙饼,用布票换了几尺布,让曾祖母给先生做了一件黑布的中山装。开学前几日,曾祖母小脚踩着一双绣荷,走路很是不稳,即便如此,她不顾丈夫的劝阻,坚持挎着盛着干粮的小箢子,走上十多里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土路到车站送儿子上大学。

先生入学那年,正赶上1955年“肃反运动”,全国在肃清反革命分子的号召声里热情高涨,全校师生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对革命文化进行政治学习。可能是受曾祖影响的缘故,先生喜爱文学,最喜沈从文、茅盾的作品集,一度将《边城》作为枕边书。同时又对历史古籍颇感兴趣,能大段口诵《离骚》。先生收藏了很多的书,从社会主义政治理论到经史子集都有收录。只不过先生的书大多数被我们后辈遗失了,实在是惭愧。正是建国初期,全国百废待兴,生产力有待发展。那时候的日子很苦,学校里也没法供应全体师生的口粮,总会吃不饱饭。先生没法子,一得空闲,便扛着铁锹,到学校的后山上去挖点野菜,摘点儿红薯叶充饥,可这些东西都是粗纤维,难以消化,时间长了,先生也落下了胃病。

1959年大学毕业后,先生回到老家,在曾祖母的授意下,娶了离家不远的张秋的女子为妻,自然,她就是我的奶奶,奶奶模样清秀,性格却是有些泼辣,从不甘愿受气。先生新婚不久,便离家去了外地教书,留下奶奶在家里侍奉双亲,照顾幼子。有时候得空回家,先生便会找一家好的裁缝铺做一身衣裳带给妻子,回到家里,先生多半会换一身粗布衣裳,挽挽袖子,干些家务活儿,带回点稀罕的吃食儿,先生不许孩子们先动,等妻子尝过再让孩子们吃。家里不易,上下老小七八口人,平日里全靠妻子一人撑着,先生是感恩的。邻里亲人都说先生惯老婆,听闻这话时,先生也不辩解,只是朗声一笑而过之。1966年,一场浩浩荡荡的红色革命在全国爆发,先生在那场浩劫当中被错误的批为“下九流”“资产阶级尾巴”,遣返回家,被迫进行“贫下中农”劳动改造。村小组的人来家里贴大字报,糊满了篱笆外墙,下地干活回来的奶奶脾气火爆,统统撕了下来,将他们痛斥一番,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先生性格儒雅,一身的书生气,从不与人争强好胜,这般看来,是奶奶庇护了先生。夫妻两人半辈子养育了五个子女,成家后便不再多加牵涉。先生说,后人各自有各自的福分,富贵荣华各有命途,求人不如求己。

十年动荡终于过去,先生又重新走上了讲台。先生没有再去外地,而是在家乡支持政府办学,创建了高密市第四中学。他的后半生将心血倾注于此,扎根故乡的教育,再也没有离开过。可偏偏命运往往无法捉摸,该来的总会来,58岁那年,没来由,没有任何征兆的,先生倒在了讲台上。经医院诊断为脑血栓。幸而抢救及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可也因此不能再回讲台教书育人了。

赋闲在家,先生偶尔和一帮老伙计下下棋,戴上他老款式的渔夫帽出去钓钓鱼,逗弄逗弄院落里养的京巴儿、画眉,妻子常去听戏,在家的时间也不多,孙儿辈都大了,膝下也无婴孩围绕,想想那时节,先生大概也是无聊的很。

在先生六十岁那一年,我出生了,正好一甲子,先生与我都是丙子年生人。我成了他最小的孙儿,理所当然的亦是最受宠的一个。听我母亲说起,我尚在襁褓当中,尚未断奶之时,爷爷总是坐在我身旁不远处,默默的陪伴着我。不作声,也不忙于其他,只是默默的守着我,仿佛希望我一夜之间能够长大,能够叫他一声爷爷。有时靠在沙发上,乏累了,会静静的睡一会儿。我长大一些了,父母忙碌,无暇顾及到我,照顾我的任务就交到了先生手里,先生对此很是欢喜,整日间围绕着我,他又不懂得那许多的哄孩子的窍门儿,便不分次数的嘘寒问暖,被他惯坏了的我,多半不领他的情,他也不恼,只是笑呵呵的陪着我。

先生老家院落里是早些年种的香椿与石榴,十几年过去,长得茂盛非常。夏日午后,先生常常端坐在藤椅上,在石榴树下纳凉,我也躺在树下的凉席上玩耍,先生备下几碟儿点心给我吃,他却一块儿也不动,只是喝着一壶清茶,慈爱的看着我吃。

夏天的暑期,他找了几根老旧的竹竿,用铁丝盘成一个箍固定在竹竿的一头,再用细纱网蒙上,和我一老一小出门捕蝉。也不见他多么的小心翼翼,只是通过鸣蝉的声音来辨别方位,遇见那趴在树干上吮吸树汁的蝉,一杆落下,即可将它罩住,爷爷手法精到,一捕即中,每当他成功捕获,我便将捕到的蝉放进背着的小竹罐里。每捕到一只,我便欣喜不已,爷爷看我欢欣,脸上也露出笑容,那笑容当年不觉,如今想来,难以磨灭,音容宛在。及到后来,我上了小学,先生每次都准时到学校里接我。放学往门口走去,大老远就看到先生穿着中山装,背着手笑眯眯的站着。先生辈分高,名望大,我那些小学老师以及我后来的中学老师,一多半是他当年的学生,贫苦年代受过他的恩惠,对他分外尊敬,见了面,对着先生,都称一声老师好。我也乐得沾先生的光,那神情别提多得意。先生从我手上接过书包,大手拉着我的小手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记得晚霞很美,西边一片火红,夕阳的余晖拉长了我俩的影子,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初中,我开始住校,两周回家一次。每次送我上校车,先生都会来送我,他已经七十多岁了,由于早些年的疾病,他拄着杖目送我离开,我隔着车窗的玻璃看着先生,他一直在那里,未曾离去。

我哭了。

先生七十四岁那年,突发脑溢血住院,昏迷不醒,医生说脑溢血的量已经达到了8.5毫升,再多两毫升,生命就难以挽救了。出院后,先生坐在轮椅上,不能再度站立,他几乎忘记了所有人,只认识他爱了一辈子的发妻。家里头瞒着不告诉我,正在上初二的我对先生住院的事丝毫不知,等到我回家,先生浑浊的眼神里透出了一丝光亮,看到我的身影后,伸出一只手,唤着我的乳名,家里人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先生,他还记得我,记得他视若明珠的孙儿。

2011年,我正上初三。初中的我,正当叛逆,学习成绩一塌糊涂,眼看着就要中考,就凭这成绩,是不可能考得上高中的。在那个不算冷的冬天,我起了个大早,用轮椅推着先生出去散步。清晨,露珠散发着清凉的湿润,和煦的朝阳照在我和先生的脸上。先生意识有些不清了,平日里几乎不发一语,突然他嘴里含混不清的说了一句什么,我低下头俯在先生嘴边,这才听清了先生的话

“要好好学习啊…”

那一瞬间,眼泪猛地充斥了我的眼眶,我心里的滋味是复杂到难以言明的,占分量最大的应该是惭愧。先生一生,做学问也好,治学也好都是取得了优异的成果,我觉得我丢了先生的脸。我一直记得先生的话,开始用功学习,不负所望考上了高中,算是逆风翻盘吧。

我早有预感,却没想到来的那么快。

2013年的秋天,先生与世长辞,平静地走了,享年七十八岁。

葬礼那天,天空下着淅沥的小雨,没有风声,也没有雷声,雨只是淅沥沥的无声的下着。灵柩前,先生在黑白照片里,依然笑得那样的慈爱。先生的遗体旁,我握着他冰凉的手,默不作声,呆滞的坐在那里,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满了脸颊。送葬的路上,我几番跪倒在泥泞当中,撕心裂肺的哭着,泪水和雨水、泥水混在一起,早已分辨不清。我要哭,我要肆无忌惮的哭泣,我想要这天、这地,这雨都知道我的悲伤,我的心里,最为璀璨的那颗星辰陨落了……

先生的一生,不曾有什么无所畏惧,也不曾有什么勇往直前。他只是愿意尽最大的力量守住拥有的一切,守住最平凡质朴的那份安好,为此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他沉默寡言,很多事情,看到了,听到了,心中或多或少有自己的见解,却并不说与人听,多是一笑置之,实在无法推诿,便一言过之,惜字如金。他的一生颇具传奇又平凡淡然,经历过许许多多的风霜雨雪,艰难困苦,而他却视之平淡,苦难也好,挫折也罢,皆甘之如饴。

我思念啊,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几次都忍不住流下泪来。时间禁不住念叨,已是先生故去的第七年了,又是鼠年,是我与先生的属相。先生生前喜欢安静平淡,最不喜露脸出风头,我写此文,只一个孙儿为了记叙自家爷爷的生平罢了,也不算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愿。

我怕有一天,我老去的时候,会忘记这一切。想必那时候,我再翻阅此文,就是在读一篇新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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