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深夜的被窝里看完了一部电影。
半封闭的环境里,我不太沉重地呼气,屏幕马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这部电影让我忍不住想到《蓝宇》,那个八十年代的北京故事。
事业有成的捍东遇见年轻拮据的蓝宇,
一场赤裸的肉欲,一个不平等的交易,
爱情偏又在暗处悄然滋生。
他们应该是相爱的,可他不承认,也不敢承认。
“你说完了?你看上了一个女人,要跟她结婚,就那么多呀?”
“人长大了,就得结婚生子,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他的确一直这么想。
他不断变换性伴侣,朝三暮四惹蓝宇伤心,与他分手,不就是在佐证自己“只是玩玩”。他的潜意识里,作为正常男人就是应该娶妻的。
他是正常的,所以他抛下蓝宇,与静平结婚。
可是他求证失败了——他的没有爱情的不幸婚姻,他在心底里忍不住想起的男孩。
他离了婚,重拾旧爱,又因为财务问题身陷囹圄。
蓝宇甘心回头,舍身相救。
他也终于看清自己的真心。
你知道吗?在狱中这几个月,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我跟你……是天生注定得走在一起的,我很高兴。
拨云见日,苦尽甘来,这个故事太动人,太圆满,也太不特别。
如何特别?唯有死亡。
于是车祸,痛哭,极速后退的蓝色挡板,窗内捍东的缓缓道来,
戛然而止。
悲剧之所以深刻,大概是因为不团圆。
不团圆里,死别又比生离更叫人遗憾,遗憾才会念念不忘。
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
如果......
如果不以一方死去谢幕,
或者,死掉的那个不是蓝宇,
那会怎么样?
一直以来的空白想象,被这部电影填满了——
《谁先爱上他的》。
深度剧透预警
片名的呈现方式很有意思不仅填满,它还告诉了我另一种故事走向。
很狗血的走向。
1
结婚十余载,他抛妻弃子,和情人同居。
突然回头不是什么顿悟真爱,而是因为身患肝癌,想“在最后的生命里做自己”。
“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捍东丧父时,蓝宇安慰说:“没完呢。留下来的记忆,还没完呢。”
蓝宇的故事里,死是美丽的终止符号。
而这个故事里,死是一个荒唐的起点。
原本围绕他的所有责任情爱道德将一死了之,情人妻儿也就没什么交集,
偏偏他留下了一笔不菲的保险金。
几百万的保险,可以帮助妻子支撑起单亲家庭,可以作为儿子出国深造的教育基金。
他的受益人却是婚前就结识,死前尚同居的男友阿杰。
确实还没完呢。
只不过留下来的,不单是记忆。
有一对母子,有两度失爱的伴侣,有数目不小的保险金,
还有一地鸡毛。
2
丈夫出轨,自己突然变成同妻。
还没来得及反应,又成了寡妇。
心理的打击已经够沉重,还得拼命振作独自抚养一个正在叛逆期的儿子。
这样的心酸艰涩,那个负心汉留下的保险金竟然还要落到“不要脸的同性恋”手里。
靠,此恨难平。
于是,按影片中儿子的话来说,钮祜禄刘三莲“刘三莲2.0”上线了。
刘三莲2.0,一位暴躁的 情敌/母亲,全片98.98%的台词靠嘶吼完成,表演歇斯底里含泪控诉的时间长达1h。
对待亡夫的情人,上门捶墙跳脚警告他“把保险金吐出来”,结果情人姿态轻浮,非蛮力可以招架。
“少跟我来这一套,不要脸的小三。”
“话要讲清楚,有没有礼貌啊你?
怎么样我也是个男的,要叫你要叫小王。”
小王,因为“比小三多一根”对待叛逆的儿子,严格控制其衣食住行,要吃有机蔬菜,要睡干净晾晒过的床单,要每天提早半小时催起床,擅自作主进房拿走丈夫的遗物,儿子成绩欠佳时,不断哭诉自我牺牲以及“你这样对得起我吗”。
非常成功的不善沟通且自我感动的母亲。
其实,在刘三莲2.0还是1.0的时候没这般不讨人爱,她是天真可爱的少女,是委曲求全的妻子。
初见宋正远,他求她通融取件。
“这个送你。”
“风铃哦?”
“不是,是非常好听的风铃。”
分居时,他向她坦白。
“作为宋正远的妻子,你真的觉得快乐吗?”
“我可以改啊。我可以学啊。然后我就会很快乐啊。”
《蓝宇》里也有一个同妻角色,林静平。与三莲相比,静平少了很多悲剧色彩,她与捍东的结合本就是出于利,来得轻松,走得自如。
三莲不一样,她不够独立,也不太体面,没什么心机,粗鲁,卑微,一无是处。
可她真情爱过。
暗色里对着风铃的浅笑便是。
她也真心挽留过。
“我不介意我不介意,我原谅你。我们去看医生,我们把你变正常,我们一起努力,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喜欢男人,我们还是别人羡慕的幸福美满的家庭,嗯?”
2.0的刘三莲,要不到保险金,儿子与自己反目。
她在佛像面前饮酒痛陈:“我为这个家付出这么多我有错吗?我努力做个好太太,好妈妈,然后……我丈夫变成同性恋,我儿子跑去跟敌人住,请问一下这是什么命?”
“凭什么我要有这种命?”
“凭什么连保险金也不是我的?”
“不是说好人有好报的吗?”
“还是说……我做的还不够?还是,我不是一个好人?”
得知所爱同性的滋味,她怎么会不懂。
可她还是狠下心来,“我就坏到底。我坏给你看。”
她向阿杰妈妈揭露“你儿子是抢人家老公的同性恋,他抢了我老公”。
“是他们逼我的。”她对心理医生这样说。
“我早就想通了。事情过去这么久,有什么好想不通的。”
可她还是想不明白一个 小问题,她流泪比划着:“全部都是假的吗?”
3
“诶,那谁啊?”
就像所有罗曼蒂克的开场,就像从一开始,他也只是想知道他的名字。
年轻的阿杰和成熟的宋正远,这个感觉似曾相识。
“你会弹吉他啊?”
“不会。”
“想学吗?”
阿杰:我不懂为什么我爱你她会难过小鹿一样的眼睛,干干净净的眼神。
和蓝宇一样执着,一样阴郁不安。
却又不一样质朴,不一样腼腆。
他是外放又勇敢。
他说:“正远老师,我可以亲你吗?”
“他一定是坏人。否则为什么我爸死,他一点都不难过。”宋呈希的旁白如是说。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
三莲来家里大闹,他理直气壮地说:“要叫你要叫小王。”
三莲放下狠话,他的来电铃声此刻响起:“老公,接电话啦。接电话啦,老公……”他挑眉抿嘴,得意洋洋。
对三莲死命强调的保险金不以为意,倒是一门心思扑在剧院排练上,夜以继日地拍手鼓掌对戏拉票。
他的难过藏在插叙里。
跑跳着去医院送早餐,到病床前才明白斯人已逝,于是佯装不在意地转身,继续投入剧场的工作。
“他还没有死”,这样的错觉,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他抱着吉他躺在沙发里,宋正远在身侧说:“你饿了吧?做宵夜给你吃。”
“我要吃牛排。”
“没问题。”
“还有意大利面,有蛤蜊的那种。还有……红红的那个汤。”
“要的那么多,最好你吃得完。”
脚步声向厨房远去,镜头一转,空无一人。
宋正远化疗脱发,他拿起剪刀对着镜子。
“你干嘛?”
“比一下看谁光头帅嘛!”
医院长廊,他痛哭流涕,压着声音打电话,
“请问是,刘三莲女士吗?
“呃……
“能不能请你现在来医院一趟?
“能不能请你……来见宋正远……最后一面?”
狭小的客厅里,他笑着逗宋呈希:“喂,你数学那么好,知不知道一万年是多久?”
“一万年就是一万年啊。”
他软绵绵地走到阳台,目光放远,“一万年就是……当有一个人跟你说他想当正常人,然后离开了你,从那一天开始之后的每一天,就是一万年。”
那一刻,阿杰和蓝宇的身形在夜色里重合,我和影片里面的宋呈希一同沉默。
十几年前的相恋,宋正远没有勇气承认,他说:“我需要一个正常的妻子,一个正常的婚姻。”于是轻飘飘地转身而去。
数不尽的一万年以后,又突然回到他面前。
此时的爱人身患绝症,时日无多。他很快要说永别。
可他不在意,陪他看病,帮他买小笼包,为他换肝向地下钱庄借钱。
他全情投入的话剧,是十几年前和宋正远一起创作的峇里岛。
被打断腿,还要坐着轮椅完成首演。
“峇里岛,那梦中的峇里岛。多美好,你可知道……”十几年的孤独等待,所谓的别人的看法。
他把痛苦藏得滴水不漏。
《爱上你》的旋律响起,看着他骑摩托车迎风疾驰,蕾丝衬衣猎猎飞舞,我恍惚觉得他的生命轻盈如初。
4
“他们以为,用他们编的那些故事,就可以藏住秘密。智障。
什么‘坏人为了保险金害死了我爸’,白痴。”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爸是同性恋。”
整个故事的叙述视角,是正值叛逆期的儿子宋呈希。
父亲是同性恋,母亲是怨妇加控制狂,继父(母?)是死变态。
队伍他哪边也不站。
他直呼妈妈“刘三莲”,父亲的遗物被拿走后毅然搬去和敌人小王同住,任三莲哭天抢地也无动于衷。
他也一口咬定小王是坏人,决心“找出真相”。
但世界哪是非黑即白的。没有一个群体能用简单的是非善恶来评判。
就像宋正远,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
他懦弱,自私,不负责任。
他先是背弃了阿杰,又在十七年后,背弃了妻儿。
他向妻子坦白,无关真诚和勇敢,只不过是贪图最后一刻的享乐。
他与三莲结婚,的确不是出于爱情,而是一个关于自己是否正常的证明。
可是,不因爱结合,这样的婚姻还少吗。
他也不是有意骗婚,最初,他千方百计想让自己成为异性恋。在欺骗三莲的同时,他也在欺骗自己。如果不是癌症,这个秘密也许会埋在心里一生。
给儿子的信里,宋正远写道:“我是一个同性恋。我爱男人,以真心。但人们却说那是邪恶的/不正常的/恶心的,所以我背叛了自己,四十年来。”
阿杰问:“为什么我们不能说实话?”
他回答:“让他们不难过/不担心,就是我们的责任。”
这也是宋正远的选择。
这个选择背后,有很多迫不得已。
有沉重的舆论霸凌。
有无知者公开发表的高见。
有只为异性恋服务的婚姻制度。
但你若说这就是原因,
那就和“她穿着性感所以活该被强奸”一样荒谬,一样无耻。
他不可能无辜。
同为lgbt,同有压力,
怎么阿杰蓝宇可以苦苦坚守,你宋正远陈捍东就得迫不得已在自己也不确定性向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地结婚呢?
怎么你就可以在想回头的时候就回头,丢下被蒙骗十几年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孩子,弃之不顾呢?
5
电影的结尾,三莲母子与阿杰达成了和解。
喜或悲无法全然感同身受,隔阂却是可以被消弭的。
“恨比较容易康复。”
“屁啦,爱比较容易。”
这句话,导演用一个镜头诠释了。
那是在《峇里岛》首演结束时,声称“只担心儿子是同性恋”的阿杰母亲上前献花,聚光灯下,阿杰抱着她,号啕大哭。
。
恰到好处的蒙太奇,浓郁的色彩,马克笔的涂鸦,宋呈希稚气的旁白,还有黏黏的台湾腔。
我实在太喜欢这部电影了。
尽管它深度不够,意味不足,在讲故事方面,却是如此自然,磊落,大方。
谁先爱上他的?
我没能找到最优解。
又或许,爱本身才是最优解。
这样的电影下次可以出自大陆吗,有生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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