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结局

作者: 亞眠 | 来源:发表于2023-05-20 20:19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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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从西往东走在一条街上。这是一条灰白宽阔的混凝土大街,也是中国当代小镇街道惯有的模样,热闹而俗气。街边都是刷了白色涂料的呆头呆脑的二层、三层平顶小楼。楼顶矗立的满是真空管式太阳能热水器和废弃不用的电视天线;楼下多是车行、香料、水果之类的商铺,门口停放着汽车,摩托车,电动自行车,乱七八糟。他们缓缓走着,边走边说些什么,好像是议论拎在手里的塑料袋里的菜的品质。很快他们走到了这条街的尽头,往左拐,走上一条南北横街,其实只是一条又短又窄的巷道,铺着碎石砖块。他有种强烈的感觉:只用了三五步,就往回走了半个多世纪。几乎是刚走进巷道,就到了她家门口。那是一座青砖黑瓦的老屋,门开在东山墙。她推开两扇对开式木门,包了铁片的门转轴发出嘎吱吱叫声。他把手里提着的菜递给她。她一走进门就反手重重把门关上。他一惊,失落感像一把木榔头敲打在头顶。迟疑了几秒钟,他刚准备转身往回走,门开了两尺宽,她半探出身子,随随便便说了声再见,语声轻微而短促,又嘭的一声关上门。他在门口站了一会,似能从门缝里看到她整理那些塑料袋的身影。他心里泛起一阵温暖,感受到久违的甜蜜。或许是她对他冷漠惯了,只给出一声较之常人犹缺乏真诚和热情的别辞,他就感到幸福满足。他本打算反身走来时的路的,但在一种莫名奇妙的诱因招引下,他却选择沿着碎砖石路继续往前走。没几步,砖石小巷就往左转并完全变成U形反转路,他往前走了不到二十步,到了她家的侧后面。这是一条稍宽一些的破旧老街。他看见在她刚刚走进去的那间主屋的后身也就是西头连接着一间又小又矮的人字梁砖瓦屋,房子背面对着老街,墙上有一扇后开的大玻璃窗,和房子很不搭调。他猛然记起以前他总是在这间屋子里和她幽会。他总是依靠窗子里的灯光来判断她是否睡在里面。那是多么久远的事呢?怎么回忆起来像是在做梦?不,她现在住新房子了,几乎不到这里来。可她万一还来呢?她今晚不是来了?还带着不少菜。她收拾完了一定还会到这间小屋子睡觉。可我现在为什么不能再走进去和她依偎在一起呢?我和她分手多久了?为什么分手?他记起今晚他们是在一个陌生地方偶遇的,然后他陪她一起来到这里。他站在那里想着,他在察看周边环境,他要在记忆里重新植入以这间小屋为坐标的地形地貌,他必须牢牢记住,恢复到从前那种状态:闭着眼都能走到她的窗边。他想不通在此之前记忆里为何一点影子都没有。他似乎想起过去和她在这间屋子里的一些细节。他又感到温暖,还有怅惘,同时感到遥远而如梦幻。他站在阒寂而空无一人的老街中间,夜色呈青紫色,往事纷至沓来。但那只是一种忆旧之情的感受而非往事本身。就像我们脑子里有时忽然闪现过去曾经尝过的美味,并能在口中感受到美味,但口中却并无具体的菜肴。他有种奇怪的感受,他在此时此地被一分为二,:一个他在幸福的往事里沉浸,一个他走向孤独伤感十足的顶点。一只漂亮的黑猫无声走来,到他的脚边停住,用它的脸去蹭他的脚。他一向讨厌黑猫,甚至对黑猫有种恐惧感。但今天,却情不自禁蹲下身子,用他的右手去抚摸黑猫的头。那只猫似乎很享受他的抚摸,发出轻微的呜呜声。那只黑猫像发现了什么,双目紧盯前方,左右炫动,好像黑暗中有什么在躲避它。然后它蹿起老高,扑向黑暗,利爪从他的手背拂过,他感到一阵刺痛。

    孟临沧猛然间醒来,他睁开眼,什么也看不见。他微微侧过身子向左,看到了窗帘缝隙里的微弱星光。他猜应该是半夜。他不由得发出沉重的叹息。他闭着眼用左手抚摸了右手手背,没感觉到有伤痕和流血,但依然有痛感,只是在减弱。他又把刚才的梦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忽然想起他不止一次做这个梦。他猜想是他近期的写作使他时常沉湎于过去的情境,因而有了这样的梦。不过他又记起在某个地方看到有人说过,人的梦属于鬼神之物。鬼神自然不会轻易托梦于人,更不会反复托同一个梦给同一个人。他躺在床上,既不想继续睡,也不想起来。他想躺在床上想想过去他们在一起的那些事,可总是刚刚开头,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像巨大的磨盘压得他透不过气。

    第二天,他给谢芳菲打了电话。

    他本来想先问一句“你都好吗”,用那种只在回忆往昔时才能产生的温情、慵懒和怅然语调。事实上,他是抱有一线他不敢承认的希望的(希望显然来自梦境的催生,而惧怕承认也未必就源自他天生的胆怯)。而当他听到她生冷的声音,他就不想那样说了。

    我想问你一件事。他是顺着谢芳菲那句“有什么事”的问话说的。

    什么事?

    我昨夜里又梦到你了。他不自觉加重了“又”字的发音。

    谢芳菲没有搭腔。于是,他只好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说,我想知道你以前是不是曾住在一个小市镇上?南面是一条新街,北面是条老街,你的房子在老街的最东头。

    你说梦话吧!电话那头说。

    我很多次梦见我们在那条老街的小屋里,我记得那窗户灯光的颜色。

    你真在做梦?

    不,我现在记性很差,我是怕忘记了一些事。我在写自传,我对你说起过吗?我想写得周详一些,特别是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不想有任何遗漏和错谬。我本就想请你帮帮我的,你且告诉我,到底有没有……

    写自传?你不觉得现在写自传还嫌早吗?你的结束部分怎么写?她的语气总是带着冷嘲。我忙了,有事了,你保重。

    谢芳菲挂断了电话。

    孟临沧感到羞怯。他反复思考这次他主动给谢芳菲打电话的动机,他想他并没提出和好如初的请求,更没为此纠缠她。他只是被梦境拖入过去,有些情不自禁,想找人倾诉一番,最好的倾诉对象无疑是谢芳菲本人。而当他的倾诉尚未完成就被无情地封堵阻绝时,他意识到谢芳菲同时也是最坏的倾诉对象。

    这一天他都没精打采,可内心又有着无名冲动。他去找那家他们以前经常一起吃饭的小餐馆,想进去喝一杯。可那一带早就面目全非:旧房子被拆后,原地盖起的都是几十层的高楼。他觉得头晕目眩,也感到烦躁和恼火。他曾在一篇小说里借助主人公的话表达过自己的看法:不断地拆旧建新,割断了无数梦与梦之间的联络。而据说,人的梦都是鬼神的有意之作。

    接下来的几天,他去寻找了那个在梦里反复出现的小镇,他牢牢记住一新一旧两条平行的街、它们在最东头的交汇处的那所青砖瓦房和它对开的木门。他去了安东镇,七里镇,铜梁镇,洛浦镇,思茅镇,青夏镇……谢芳菲的说话带有青夏口音,她的老家应该就在那一带。但他不放心,周边的十几个镇他全都去跑了一遍。有几条街很像,一新一旧,但拐角处不像,也找不到最东头那座山墙上有对开木门的砖瓦房。

    他拍了一些照片和视频。他想,实景不可能和梦境一模一样。她的老屋可能就隐藏在这几条老街中的某条街里,也不一定就在最东头,也可能在中间某个巷口的东头,也可能在最西头。总之,梦境往往具有欺骗性,就像它们真正的所有者在考验人们的方向感和辨识能力。不过,令他感到惊奇和激动的是,他走在那几条街上,特别是青夏和安东两镇的旧街上,他有种很强烈的故地重游之感,他会产生莫名的淡淡亲切感和伤离意绪。那些砖瓦、铺路石、木制窗棂、房屋暗处老人的交谈、孩童的咿呀学语,他甚至看到了梦里的黑猫……他有些轻微的眩晕。

    有一天,他去了谢芳菲上班的地方。他站在一处她看不见的角落。开始时她有点忙碌,接待了两拨人。闲下来的时候她很快乐地和同事聊天。她接听了几个电话,她总是微微点头,面带笑容,仿佛电话那头的人能看见她似的。她的和蔼可亲和耐心令他嫉妒和痛苦。在他起身离开时,他发现他身后两米远的墙壁上有一块巨大的镜子,从谢芳菲坐的位置只要稍一侧身就能看到镜子里的他。他确信谢芳菲有过两次侧身,他还记起谢芳菲盯着镜子看了几秒。他回到住处给她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问她:为什么连给予陌生人的耐心都不愿给我?

    这和你有关系吗!谢芳菲说。

    你在镜子里看见了我?

    谢芳菲说她可以看见任何映入镜子里的东西。

    他被谢芳菲的无礼和冷漠激怒了。在他们的交往中,他第一次先挂断电话。

    回家路上,他顺便去了《月亮报》的总编室,他想见见俞杭总编,和他谈谈专栏合作的事。他在心里盘算,如果专栏合作取得成功,他一年可以增加五万元进项。如此,他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他敲开了俞总编的门,开门的人告诉他,俞总编已经调任《市场报》总编。孟临沧沮丧之极。他知道合作已经不可能了。俞杭的《市场报》只会登载各类广告,绝无可能开辟文化专栏。他在报社门外的石狮子基座上坐了足足有一刻钟,抽了几支烟。由于他把烟蒂扔在地上,被清洁工给数落了几句。当他起身时,发现屁股上粘着一块口香糖,费了好大劲才把它完完整整扯下来,重新黏贴在石狮基座上,因为他不知道该把它安放在什么地方。

    接下来,他一连睡了几天,不想出门,也不想工作。

    他直挺挺躺在床上,他不再去想出版社退稿的事,不再想和报社合作专栏的事。他的所有意念都回到了谢芳菲身上,回到那些关于她的梦上。他的内心明晰无误的感觉到他对她的思念正在加倍转化成仇恨,且不可遏制。忽然之间,杀死谢芳菲的念头就像文火炖煮的稀饭锅里的气泡,此处未破,那里就鼓出来。开始他有些兴奋,继而又感到害怕和内疚。当“杀死谢芳菲”像一道神的命令那样横亘在他脑子里不生不灭时,他开始冷静地盘算如何杀死谢芳菲。他想到用石块砸死她,但立刻被否定。他认为用石块砸死女人是以色列人喜欢干的。他想到用刀,这是在一个枪械严格管制的国度最常用的杀人工具。无奈他从小就对刀光充满恐惧。七岁的那一年春天,他高烧三日不退,谵妄中他跑到了楼下的库房去找袁大头——一枚在灯光下可以透视的嘉禾银币。当他推开门时,一个持刀的窃贼把他撞到。他在窃贼的刀光里看到了惊惧变形的自己的脸。从此,孟临沧不敢在夜间看见刀。睡前戴上墨镜把家中的常用刀具全都藏在看不见的地方成为他一生中再也挥之不去的梦靥。他又想到下毒,也立刻被否定。他一直迷信地认为,下毒是女人谋杀男人的伎俩,也是宫廷中争宠僭越之种种丑行的佐伎。他厌恶用砒霜和鹤顶红杀死一个女人。孟临沧最后想到了枪。其实他最先想到的就是枪,但由于枪支严控,市面上根本无从获得,所以他立刻就不去想了。但最后,当他否定了所有谋杀工具之后,又无可奈何地想到枪。他在网上搜索了一番,获知可以从一个隐秘的渠道获得枪支的零部件,而组装则十分简单。二十天之后,他的手枪零部件(包括十粒子弹)陆续从不同的地点发到他的住处。他很快把枪组装成功,他握着手枪,不停地掂弄着。他想起儿时用粗钢丝和自行车链条做成的可以击发火柴棒的玩具手枪。他是一个心细的人,他买了消音器。为做到万无一失,他带着消音器到城北的骷髅岗进行了试射。他一连射出八颗子弹,有三发击穿了十步之外的目标——一块差不多三公分厚的木板。他把最后两颗子弹细心用绸布包裹起来,他确信,当他站在谢芳菲对面时,一颗子弹足够了,至于另一颗,必要时留给自己。一切准备就绪,他又开始设想他向谢芳菲开枪时的种种可能和场景。他没完没了地想,并把各种可能都记录在电脑里。他想的最多的是哪种情况下会导致他中止或终止行动。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会不会由于谢芳菲的一句话、一个举动让他放弃谋杀计划?他知道自己的致命弱点是耳根子软和难以丢掉幻想。可当他在一遍遍想象中听到谢芳菲温柔地对他说话时,他还是湿了眼睛。他咬紧牙对自己说,不可能的,一切都过去了,她绝无可能回心转意,留她在世上,我的苦难将永无终结之日。在他没玩没了的想象中,谢芳菲至少已经死亡一百次,又一百次因他的犹豫和轻信而忽然中止计划实施时逃脱。

    他把日子定在他们相识的那一天的前一天。他是想从他们的爱情还没开始就把她抹去,这样就能干净彻底抹去他的痛苦,不至死灰复燃。

    那些等待的日子里,他停止了写作。他停止拜访任何人以及被任何人拜访。他常常是整日整夜躺着,除了起身上卫生间、吃苏打饼干和喝水。他总共就下过两三次楼,他是去采购食品和矿泉水的。他在楼下遇到遛狗的蔡作栋,遇到放高利贷和收房租的富二代王文亮。他低着头,不想跟他们打招呼。但王文亮是个话痨,老远就喊他的名字。还说想去他家里坐坐,喝两杯。他居住的房子是跟王文亮租的,如果王文亮执意要进去,真不好办。他记起有一次他拿着自己的一本书到楼下小卖部去要求换一包烟的事,店主说他不看书,对他来说孟临沧的书一文不值,不同意换。此事被王文亮碰见。王文亮要了他的书,买了一包中华香烟给他。孟临沧从此就不愿和王文亮照面。好在此时王文亮的手机响了,那显然是一个赌局兼带饭局的邀约。他兴冲冲跑了。至于蔡作栋,他在跟他的狗说话。孟临沧像是受了惊吓,从此再也不出门,并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躺在床上最无聊的时候,他幻想过谢芳菲给他打来电话,关心他的状况。事后他想,如果谢芳菲真这么做了,我就放弃计划。偶尔他会做一些日记,记录天气和他半梦半醒时脑子里出现的幻觉。这些日记,算不上是他的写作,日后若有人为他写传记倒是可以用作资料。

    到了十月份最后的周末,一个落叶纷飞的深秋周末,早晚很凉。他坐回了写作时的电脑前。孟临沧是一个作家,他的工作就是写作。他把他的计划再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写了一篇日记,他想在日记里把那个他和谢芳菲一起走进一条老街的梦境尽量详细而客观的记录下来。但他越想做到详备而客观,能转化为文字记述的东西就越少。最后就只剩下一句不能引起人的任何情境遐想的干瘪瘪的话:那一天我梦见和谢芳菲一起走进一条老街,我感觉那应该是她老家。他在日记的最后写道:我所以还苟延性命于世间,并非贪恋生命,不过是还没完成我的自传——还差一个韵味悠长的结局。我已经想好了一个完美的结局,今天就要去实现这个结局。我一直就是个失败者,我要用这个结局来终结没玩没了的失败。我需要一次胜利,我的精神和肉体都需要一次酣畅淋漓的胜利。然而我知道,胜利之后会落入艾默生的无尽空虚,我也要阻止空虚的发生。

    那天他精神很好,像大病初愈。早上他就去菜场买了鸡和鱼,还买了一瓶五粮液。下午五点时,他开始做菜。他按照谢芳菲的口味做了鱼和鸡,还做了谢芳菲喜欢吃的蜜汁糯米莲藕。他为自己炒了一碟下酒花生米。他把菜碗摆好,在一只小花边碗里为谢芳菲装上鱼和鸡,然后给自己倒上酒,坐在那里,嘴唇上下翕动,念念有词。吃完晚餐,他用热水洗了脸,用牙膏刷牙漱口,并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一切收拾停当,他带了枪、消音器和两颗子弹。他穿上熨烫过的咔叽布长风衣,枪放在右插袋里。

    在楼下等出租车时,他碰到了出门遛狗的邻居蔡作栋,蔡作栋夸他气色不错,他告诉他晚上喝了几杯,感觉不坏。然后他告诉蔡作栋他去桃园小区见一个朋友。

    他那说话的语气,就像生怕蔡作栋记不住一样。

    在他透过出租车的玻璃窗往外张望时,他有种感觉,他所居住的这座城市并不存在,它越来越远,越远越虚。他想到了自己失败,他的人生价值体系的崩溃,他的湮灭。他是这座城市里的一个暗淡的符号,并将和另外三个更加鲜明的符号王文亮、蔡作栋、谢芳菲一起作为城市标签被人记住。王文亮年纪轻轻,不需劳动,靠收房租和放高利贷生活,优哉游哉(他又检查了一下手机微信支付记录,确定下午六点整把本月的房租支付给了王文亮);蔡作栋年轻时在福建莆田的海边小镇兜售走私西铁城、卡西欧手表时得到了他最爱的女人,然后他们一起来到这里并相伴终老,他的生活为无数有着传统生活观念的人特别是男人所羡慕,他的妻子虽年过半百,仍风姿绰约,但她贤惠守道,从不惹是生非;谢芳菲感性而时尚,总能迷倒身边的男人。但她的热情是她身上最虚幻的东西她却不自知。她总能在那些企图靠近她的男人面前展示魅力和柔情,但一旦有人被她选中,那个男人将成为她的牺牲品,他将获得最无法忍受的冷漠和蔑视。除非他先下手,让她成为牺牲品。不幸的是,孟临沧当年未能免俗,出于虚荣而爱上这位在城北贫民聚集区出类拔萃的她,继而被她选中,最终被她抛弃。她的个性和人生不可捉摸。但作为符号,她今晚将毫无疑问被抹去。

    他站在进入桃园小区路边的一处不大的草坪上,那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冬青树和一杆光秃秃的路灯,他和树、路灯并排站着。

    他老远就知道是她从夜店的欢饮中回来。她走路的姿势那么优美而熟悉,只不过今天看起来越发矫健轻盈,见得她晚上玩得多么开心。他背过身去。但她的眼神真够好,二十步之外就认出了他的背影。

    孟临沧?是你吗?你怎么深更半夜到这里来了?她的语调一点不生冷,当然,也不热烈。

    他听出她从前的声音,她曾用这声音和他谈情说爱。可他想不通她为何会在此时此处用这声音?或许是她猝不及防,还在行乐之所的归途,没来得及转换角色,回到她需要表现蔑视和冷傲的现实场景。

    他没有动,依然背对着她。

    你在干吗?你是不是孟临沧?这么迟了你怎么跑到这里?你在等我吗?你有事?

    谢芳菲一连问了许多,她已经走到他身边。她伸手拽住他的风衣,使他的身体转向她。她的身上还带着夜店特有的酒肉气味。

    她看见他泪流满面。

    你这是怎么啦?这是?她问他时带着关切的微笑。

    没怎么,我有眼疾,遇冷遇热,遇风遇沙都会流泪。孟临沧不紧不慢,也带着微笑。

    夜色深重,很多楼窗里的灯熄灭了。低矮的旧建筑渐渐露出屋脊、廊檐、砖墙。他忽然意识到他终于找到了那条有着她家老屋的旧街区。他们现在就站在那条总在梦里出现的老街老屋旁边,身子靠得很近。那个窗户里有橘黄的灯光。他们和他们的一切都回到了过去。

    一束汽车的远光灯在响亮的汽笛声的催送下骤然照过来,把他吓了一跳。他隐约看见那束车灯的光照里有一只黑猫掠过,像是从那片消失的低矮老街区里冲出来,它一定是受到了惊吓,穿越重重梦境,来到这里,再以闪电般的速度穿过光束,重回黑暗,否则它就会被留在现实之中。等他的眼睛适应了眼前的半明半暗,他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一个通灵的人,她在调动神山鬼窟的力量来软化他的意志。

    他情不自禁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就像从前那样,从中抽出一支含在嘴角,用火柴点燃。他深吸一口,觉得味道有些异样。他拿出烟盒借着微弱的灯光察看品牌。这是一包红黑双色硬盒包装的短支黄金叶,卖烟的人告诉他,这种烟是今年春节后才引入本市。但他清楚记得他从前站在这座老屋旁抽的是软包玉溪烟,她总劝他少抽。他顿时觉醒:香烟的星星之火灼穿了虚幻时光的假意温存,帮他重回现实的情境。

    她看清了他,脸形更加瘦狭,颧骨突出,双目深陷,眼眸犹如古冰的碎末。

    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憔悴?

    我生病了。

    去看了吗?

    没有,我想也看不好。

    为什么有病不看呢?

    我不想乱花钱。

    你的版税收入呢?

    那很微薄,差可糊口。剩余的一点都用来为你买一件礼物了。

    礼物?什么礼物?再说,我需要你的礼物吗?

    这件礼物你必须收下。因为它太贵重,足足能抵两条人命。

    他的话让她打了一个寒噤。

    他用风衣口袋里的手枪顶在了她腰间。

    没想到你还喜欢开这种玩笑。谢芳菲想起他以前总喜欢模仿没带枪的杀手或侦探用风衣口袋里的手指头冒充手枪。她紧张的心松弛下来。

    我没开玩笑。

    孟临沧迅速地朝四下里看了看,掏出手枪顶在她胸口。手枪在夜色里乌沉乌沉的。他渴望早点结束这一切,他感到紧张和疲倦,握枪的手心里满是汗水,手背也忽然隐隐作痛起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

    谢芳菲,我要送你回老家。孟临沧平静地说。你死之后,我还会怀念你,还会给你电话,还会为你颤抖,流泪,但不再会有屈辱感,因为你再也不会见异思迁、三心二意了。他说的很快很轻,几乎只有自己能听明白。

    如果非得死,我宁愿被毒死。她若有所思地说。

    他不理解她说这话的意思,于是他就回答她:那是你害死我的手段。

    我害死你?

    孟临沧没有回答,他终于从她眼里看到了惊惧和乞怜,但没有悔意。

    他并不很满意。然而,他还是开了枪。由于紧张和手背疼痛导致的轻微痉挛,他没控制好节奏,他开了两枪。

    孟临沧目送着快速瘫倒下去的谢芳菲,那姿势可是一点也不好看。他想,他对谢芳菲的爱就像他的写作,不写会感到空虚,写了会倍感痛苦。

    他知道他很快就会被警察逮捕。他不怕死,但不想死在那帮家伙的手里。那些合议庭的刑事法官们,他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他们装模作样,问这问那,最后判处他的死刑。

    “但他们不理解谢芳菲的死,也不理解我的死,就像他们从不理解我的小说。”他想。

    当天夜里,他匆匆赶回住处,他感到有些饥饿。他走到餐桌那里,看到为谢芳菲准备的菜肴还整整齐齐摆放那里,只是天黑的时候已经冷却。他绕着餐桌踱来踱去,嘴里念着谢芳菲的名字,仿佛这三个字有什么寓意似的。他又看一眼餐桌上的菜,心想,这看起来也算不上什么美餐。他带上他的笔记本电脑,电脑里有他未完成的《孟临沧自传》,他想利用死前有限的时间完成最后一章——电脑的自带电池应该够用——一个还算完美的结局。他离开他租用的屋子,他居住的城市,逃往西部群山深处。

    仓促离开,他把他最喜欢的一张照片遗落在了床头柜的抽屉里,那是谢芳菲高中毕业时的一张照片:小姑娘穿着浅蓝碎花长裙,身材俊美毕现。她的嘴角微微下垂,她在微笑。但她的眼神并没看着摄像机镜头,她的心神被附近其他什么东西吸引过去了。而让他迷恋的,不正是她这种心不在焉的眼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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