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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窥门事件
那年我十五岁,那天天气很热,秋日午后的阳光把没有窗帘的教室照得一片灿烂。我坐在初二59班的教室里听课,周围是和我一样在听课的同学,炎热让我们的脸上渗出了水珠。我面前的课桌上摆着语文课本和一个空白的笔记本,从窗口吹进来的风乱翻着我的课本。一只蜜蜂在我面前嗡嗡飞舞,扇动着金黄色的翅膀。
我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前方的黑板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粉笔字,字体很特别,笔画很粗,很直,每个字都像是一只小房子,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歪着,仿佛要倒。但我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那些字上,而是放在写那些字的人身上。那是一个女人,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名字叫熊灵,年纪应该在二十四五左右,所以严格来说她是个女孩,但相比我当时的年纪来说,她还是可以算得上女人的。
这个女人是去年大学毕业来到我们学校教书的,她是我们河蒲中学首位大学生老师,那时我刚从小学升到初中。我们初一时有三个班,熊灵是另一个班的班主任,但教着我们语文,由此我就认识了她,她也认识了我。我对她产生了兴趣,她也对我产生了兴趣。
我们河蒲中学的住宿条件极其艰苦,伙食极其差,我们常常是饿着肚子听课的,所以那时学生退学蔚然成风。我原本也想跟着大潮流走,勉强上几天学照顾一下我爸妈的心情就退学回家种地,娶老婆生娃娃,可当我第一眼看到熊灵时就觉得退学计划还是先缓一缓吧。
我对她产生兴趣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像电影明星。那时我们那里的女人大多梳着辫子或者扎着马尾,要么就是剪发头和小子头,稍微上点年纪的还会戴顶像厨师一样的白帽帽,一个个土得掉渣,而她却留着像瀑布一样的披肩长发,显得很洋气。当然她的洋气之处不止这些,还有很多,恕不能一一列举,因为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对她产生了兴趣。
她对我产生兴趣则是因为我那个难听的名字。我记得去年她刚来还叫不全我们名字的时候,上课提问需要借助花名册。有一天她要提问时,看着花名册皱起了眉头,有点犹豫不决,半天才抬起头来说,高了[le]。见我们没反应,又说,那么是高了[liǎo]?我明白了,站起来纠正,熊老师,我叫高三。熊灵啊了一声,问哪个三?我说一二三的三。我爸为省事,给我取了个名字叫“高三”,我初一的班主任为省事,把我的名字写成了“高3”,看上去就和“高了”差不多。熊灵愣了一下,旋即笑得爬倒在讲桌上,跺着脚,差点跌下讲台。她的笑引发了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感谢我爸,他给我取的名字成功地引起了熊灵的注意,从那以后,她每节课必提问我,有时会调皮地叫我“高了”。不爱学习的我慢慢地喜欢上了语文,由喜欢语文喜欢上了其他学科,也彻底不想退学了,因为我知道,退了学就再也看不到她了;不好好学习,不做个好学生,她就不会注意到我。
话题回到我初二时的那个炎热的初秋。由于条件艰苦,很多同学退学,初二时就剩下两个班了,熊灵又是另一个班的班主任,那时我简直怀疑学校是在故意针对我,但好歹她还带着我们语文。那天下午是我第一次没认真听熊灵的课。我很想认真听的,可就是听不进去。那天熊灵穿着一件白裙子给我们上课,亭亭玉立地站在讲桌的一侧。白裙子刚到膝盖,下面两条洁白的小腿裸着。我的想象力实在过于丰富,竟然顺着这两条裸着的小腿想象出了她包裹在裙子里的大腿的模样,它们在我的脑海里异样清晰。我简直有点迷乱,睁开眼是她的小腿,闭上眼是她的大腿。我的眼睛不停地睁开闭上,睁开时是痴呆的,闭上时是陶醉的。我越想控制自己,就越控制不住。我忘记了举手回答问题,忘记了做笔记,忘记了站在前面的这个漂亮女人是我的老师,也忘记了我只是个十五岁的初中生。
熊灵终于察觉到了我的无礼窥视,而且必然猜出了我的居心不良,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不高兴了,站回到讲桌后面,边翻着书边说,你们这是怎么了?我只是穿了条裙子嘛,天这么热,你们也可以穿的,男生可以穿短裤。她说这话时低着头,并没有看着我,但是附近的同学却纷纷把目光投到我身上,就连我的同桌,全校最爱学习又最不解风情的叶银瓶也转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内涵丰富。由此可知,我当时的状态同学们是有目共睹的。
后面的三节课我上得同样心不在焉,我觉得周围都是耻笑的眼睛,下了课也不敢和同学们玩,闷闷地坐在那里假装看书。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我等同学们都走完后才动身往宿舍走,走到办公室门前时,熊灵站在她的办公室门口喊我,高三你过来!我吓得心惊肉跳,在地上定住了。熊灵又喊,你过来!我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进了她的办公室,她坐在椅子上,我站在她面前。她问,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不?她已经把那条白裙子换成了牛仔裤,我低下头,不说话。她说,脸红了?我看不到自己的脸有没有红,只是觉得很烫,耳根、脖颈都很烫,烫得我都有些神志不清了。她咳嗽了一声,说,高三,你是个好学生,你和叶银瓶都很有可能考上县一中,考上县一中,就离大学校门不远了,你有信心没?我没吭声。在此之前,别说是考大学,我连能完整地上完初中的信心都没有。她说,你要有这个信心,你那么聪明,就是学得还不够扎实,你如果有叶银瓶十分之一用功就好了,你一定要树立远大目标才行,不要总把目光停留在眼前的事物上。
她坐着,我站着,我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胸口,想象力又让我的脑海中铺展开一幅神奇的画面。我明知道这样很危险,但还是忍不住要铤而走险。听到她这么说,我把头往高抬了抬,看着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和头发组成了一个光洁的半圆。我耸了耸喉结,把头又往高抬了抬,看着她身后墙上的世界地图。
隔了一会儿,她问,今天老师穿裙子,你们是不是觉得有点不太庄重?我茫然地摇摇头。她说,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以后都不穿裙子了,你也要好好学习。我胡乱地点点头。她说,我今天不该在课堂上那么说你,给你造成心理负担了,所以把你叫过来给你说说,没关系的,你还是个孩子嘛,但我当时挺生气的你知道不,我是老师,你得给我起码的尊重。
自那以后,熊灵再没穿过裙子,我好想再看到她穿白裙子的样子,然而再没看到过。
我愿为你
织一件白裙子
让你在我的前世今生
翩翩飞舞
注:
①翩翩飞舞,还是翩翩起舞?查字典后再确认
[2005年补记:庞龙《两只蝴蝶》: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翩翩飞舞也是说得通的。]
②夏天为什么要穿白裙子?穿黑裙子可以不?
[2005年补记:方同学从外地来访,穿着黑皮裙,她说她复读了两年,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学声乐,现在某大学任教。我取笑她:我早过上了老婆娃娃热炕头的生活,你才刚毕业。奇怪,我为什么要骗她?]
③熊……
[2001年补记:我当时到底想说什么?]
——节选自儿童诗《为你》,首发于《高三日记》,写于1992年9月。
饿死门事件
在被誉为“饿牢”的河蒲中学读书,我们的口头禅就是“饿死了”,但我们从没有想过真的会有人饿死,然而那天上午,关于叶银瓶同学饿死的消息却在校园里不胫而走。做为叶银瓶的同桌,我见证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当时叶银瓶正站起来回答物理老师的提问,他回答得很出色,物理老师频频点头。他说着说着忽然住了口,身体晃了几晃,然后就哗啦一下摔倒了。物理老师叫上我和班长把叶银瓶扶到乡里的卫生院。大夫检查后说,没大碍,营养不良,用脑过度,休息一下就好了。没配药,没打针,没输液,我们又把叶银瓶扶回了校园。熊灵闻讯赶过来,问明了情况,就让我们把叶银瓶扶回宿舍休息。
当天上午,整个校园都在传说着叶银瓶被饿死的消息,其实细究起来,这是我和班长的责任。我们回到教室后,同学们问我们情况,我们说,饿死球了!我们是在开玩笑,同学们也都知道我们在开玩笑,可是传到其他班时就成了真的,有人还要补充一句:没抢救过来!女生们不免唉叹一声,可怜死了,才十五岁!
中午回到宿舍,叶银瓶睡饱了,歇够了,红光满面的,不停地向我们解释,说他没事,当时就是头有点晕,没站稳。我们打回饭来,叶银瓶盘腿坐在床上,吃着馒头喝着汤,嘴角的肌肉显示出很强的力量。正吃着,熊灵来了,她手里端着一个带把儿带盖的搪瓷饭钵。她披着长发站在门口,挡住了阳光,然而宿舍里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鲜艳。她说,叶银瓶,这是我们老师吃的菜,你拿去吃吧。叶银瓶跳下床,跑过去说,熊老师不用,我没事,我当时就是没站稳。熊灵说,你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学习。叶银瓶假装推让了一番,最后还是心安理得又无比自豪地接过了熊灵的搪瓷饭钵。
熊灵走后,叶银瓶上了床,像坐禅的法师一样盘腿坐下来,把熊灵的搪瓷饭钵端端正正摆在面前,双手小心翼翼地揭开盖,一股浓浓的香气就散发出来。我们凑上去看,浅黄色的钵子里,盛着半钵子油淋淋的烩菜,还有几块肉。我们直吞口水。叶银瓶也吞了吞口水,搓搓手掌,拿起勺子,就在我们眼睁睁的注视之下,旁若无人地吃起来。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到不能再嚼才慢慢地咽下去。每咽下一口,还要补充一口自己的菜汤,再吃一口馒头,无视我们贪婪的垂涎,吃得四平八稳,简直享受到不能形容。
晚饭时,熊灵又给叶银瓶送来半钵子烩菜,叶银瓶又象征性地推辞了一下,就又心安理得地笑纳了。熊灵给叶银瓶连续送了一周的烩菜,在这一周里,我们的饭吃得异常艰难和痛苦。我们能看到熊灵的烩菜,能闻到烩菜的香气,可就是吃不到,简直要坑死。我们渴望着人类可以进化到用眼睛和鼻子进食。
其实叶银瓶早就没事了,当天下午上课时发挥超常,表现突出,比平时都活跃积极,然而他愣是吃了熊灵五天烩菜。我平时和他的关系不错,但在那几天,我觉得他可恶至极。
从那以后,我的人生目标就是能晕倒一次。我的仅有八十来斤的瘦弱的身体本来随时都可能晕倒,然而就是晕不到,连晕一下都没有过,每天都神清气爽耳聪目明的,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尽管我经常腹内空空。
我终于还是晕倒了一次。我至今说不清楚,那次是真晕还是装晕。那几天我感冒,持续发烧,头疼,咳嗽,连吃了几天感冒通片不见好,在同学们的建议下,我吃了双倍的药量,症状似乎减轻了,但是十分虚弱。那天下午上熊灵的语文课时,我越来越虚,脑袋重得抬不起来,眼前不时地有金星闪过,耳朵也感觉要聋了。熊灵看出了我的异常,停下讲课问我,高三你的感冒还没好?我说没。她又问,你是不难受得可厉害呢?我说没事。她说,你还是回宿舍躺会儿吧,今天咱们不开新课。我就站起来,站起来的一瞬间,脑袋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身体摇摇欲坠,站立不稳,这时在伟大的“人生目标”的感召下,我就想晕倒了,可是我还没学会晕倒的技巧,心想晕倒时如果不小心撞到课桌就可能头破血流。于是我就一屁股坐在砖地上,动作很滑稽,没有叶银瓶晕倒时那么流畅丝滑。之后我就被叶银瓶和班长扶回了宿舍。
我蒙着被子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感觉舒爽多了。吃晚饭时,我心不在焉地吃着馒头喝着汤,看上去波澜不惊,眼睛却不时地往窗外瞟着。终于,我的小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我赶忙低下头去,这时我听到同学们问候道,熊老师!熊灵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个我梦寐以求的浅黄色的搪瓷饭钵,在我以为,那里面装着什么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她使用过的。熊灵问我,高三,你感冒咋样了?我说没事了。她把饭钵端起来,说,你拿去吃吧。我摆摆手说,不用了,我真好了。她把饭钵塞进站在门口的马锐平的手里,说,给高三送过去。然后就转身走了。
马锐平趁着熊灵还没走远,料到我不敢声张,揭开饭钵,挖了满满一勺烩菜塞进自己嘴里。他一下子塞得太多,腮帮子憋得鼓鼓的,一时转动不开,不得不吐回饭钵里一部分。我跑过去抢过饭钵,看到里面油淋淋,黄渍渍的烩菜上,堆着一堆粘着马锐平涎水的菜团。我差点当场呕吐出来。我当时的愤怒无法形容,五脏六腑都在痉挛,如里是别人,我会毫不犹豫地把饭钵扣在他头上的,可是面对校园霸王马锐平,我难免胆怯。我的眼眶里汪着一团泪水。我和马锐平对视了一会儿,就把饭钵里的烩菜倒进垃圾桶里,提着一袋洗衣粉出了宿舍。
我去了食堂旁边的水房,先用冷水把饭钵冲了一遍,然后再用热水烫一遍,然后抹上洗衣粉用手使劲搓。我不知洗了多少遍,感觉上面的瓷皮都要被洗掉了。我拿着洗干净的饭钵走到熊灵办公室的窗户下,透过玻璃,看到她正坐在办公桌前批改着作业。她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握着笔,批改几笔,放下笔,拿起一颗蔓菁啃两口,然后放下蔓菁,继续批改作业。
我愿为你
在嫩嫩的蔓菁上切出细细的花芽
蘸着清冽的黄渠水
滋润你干涸的心田
注:
①为什么心田总是干涸的?潮湿的行不行?
[1994年补记:甘萍《潮湿的心》。]
②黄渠水分明是浑浊的,那么要蘸哪里的水呢?
[2006年补记:杭州虎跑泉。]
[2008年补记:还是伏特加吧。]
[2011年补记:田子坊大粉的家,龙舌兰酒很好喝,单身真快活!]
[2019年补记:还是牛栏山最好!]
[2021年补记,方同学来访,我说:七块钱的散酒喝不喝?超好喝!我最喜欢它那种原始味道。其实我知道,我最喜欢它的便宜。]
③灵……
[2021年补记:方同学来访,陪她逛街,我们看到一家店:阿灵烘焙房。她笑了,我没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她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笑。]
——节选自儿童诗《为你》,首发于《高三日记》,写于1993年4月。
家访门事件
公元一九九三年的九月一日,阴历的七月十五,这是一个值的纪念的日子,十六岁的我升入了初三,又有不少同学退学,班级再一次合并,只剩下了一个班,班主任是熊灵。也就是说,从此以后,除了语文课上我能见到她,还有好多时候我能见到她。
熊灵当上我们的班主任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家访。熊灵说,这件事我刚来河中的时候就想做,那时我还没完全进入老师的角色,有点茫无头绪,就拖到了现在。现在三个班合成了一个班,大浪淘沙,留下来的都是精英,我觉得我有必要到你们家里拜访一下了,你们不介意吧?同学们说,不介意。我想说我介意,但没敢说出来。
熊灵说,我计划利用半年的时间,到所有同学家里走一遭,每周末走一个或两个队,近处的我能回学校争取当天回来,远处的就要麻烦你们给我安排个住处了,当然还要吃你们一两顿饭,你们不嫌弃吧?同学们说,不嫌弃。我想说我很嫌弃,但也没敢说出来。
那年月上学,学校和家长的关系不像现在这么密切,不像现在一年要开无数次家长会,不像现在家长随时都可能被老师叫到学校教训一通,可以说,那年月的老师和家长是完全陌生的,是完全分离的,家长把孩子往学校一丢,就基本没什么事了。我从小学上到初中毕业的九年间,学校从未开过一次家长会,一般都是老师到学生家里家访。
我想,没人比我更欢迎熊灵家访,但也没人比我更想拒绝她家访。那时的我家,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就是家徒四壁,用一句俗语来描述就是讨吃子来了也不想多待。我家原本有三间房,我姐出嫁后,我和我哥就从东房倒进了她以前住的西房。我哥学木匠走后,我就倒回东房,和我爸我妈睡一盘炕。西房改成了凉房,满屋子堆着葵花杆、麦秸、瓜子、玉米、猪吃的葵花汁子,还有啃干的动物骨头,破烂的尼龙袋子,沤出臭味的废纸箱。中间一间是油腻腻的伙房。我家离学校二十余里地,熊灵不可能当天回去,怎么住?
熊灵很快开始行动,这周去这个队,下周去那个队。每周末回到家,我就开始研究起我们家来。我看到铺在炕上的人造革油布到处是斑驳,露出了底层的布面,有的地方开了孔,露出了下面的毛毡。我说,妈,咱家换块油布吧。我妈说,新新的油布咋就换呢?败家子!我说,妈,咱们收拾一下西房,我想单独住。我妈说,那么大一盘炕住不下你?我说,我们熊老师要来。我妈说,熊市长来了也能住得下!我说,我们熊老师是女的。我妈的,男的女的都一样,炕大着呢,谁也挨不住谁,再说你爸很规矩!
晚上睡下后,我神经质地耸起鼻子闻着被子,平时觉得香喷喷暖融融的被子,这时却闻出了异味。我说,妈,被子有味儿了。我妈说,我刚拆洗过,那是洗衣粉味儿。我说,下次多会儿拆洗呀?我妈说,过年。我说,现在再拆洗一遍吧。我妈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以为拆洗一回被子那么容易?白天我去上厕所,看到厕所破烂得不成样子。我说,爸,咱家盖个厕所吧。我爸说,踮起脚尖凑合着用吧!
总之是,我提出的任何要求,我爸我妈都没给解决,这成了我的心病。每周熊灵去了哪个同学家,我就去请教那个同学。我问,熊老师晚上睡哪?有的说,睡在我家,我家有单间。有的说,睡在我大舅家,他家房子多。可怜的我,没有单间,也没有大舅,真是欲哭无泪。
入冬后的一天,熊灵对我说,这周末去你家,你家方便的吧?我硬头皮说,方便的。熊灵说,我周五下午先去林场,然后和林场的同学一起去你家。我松了口气,好歹给我半天的准备时间。林场和我们队离得不远,那里有我们班三个女同学。
周五一放学,我骑着自行车一路狂飙回家,连饭也没顾上吃就开始打扫卫生,首要目标是厕所,这个地方和仙女一样的熊灵最格格不入。我妈过来叫我吃饭,我没理她。我妈跟我爸说,二小子一回来不吃饭先跑进厕所闻味呢,是不是中邪了?忙活到天黑,我才回屋洗了手开始吃饭。饭是蒸饼烩菜。说是烩菜,其实就是水煮白菜。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去年的猪油吃完了,今年的猪还没杀,冬储的物资一样没有。
我跟我爸说,我们熊老师明天要来,咱家吃点好的吧。我爸说,现在油没油肉没肉,拿什么吃好的?我想起同学们说,他们有的给熊老师宰了鸡,有的给熊老师杀了羊,可我家既没养鸡也没养羊,更没钱买别的东西,这时候我是真的嫌弃我爸我妈,那么穷,还有胆量那么懒。我妈看着我爸说,要不吃糕吧,我记得凉房里还有半袋黄米。我立刻说,就吃糕!
糕是河蒲地区的一种风味吃食,原材料是黍子,产出的是黄米;黄米泡软,放进碓臼里捣成粉沫,加入清水打成颗粒状,撒在笼屉里蒸熟,再捏成酒瓶底大小的圆片,放入油锅里炸一下,就成了糕。如果包上红糖、红豆、酸菜等馅料,就更好吃了。虽然算不上是多么难得的吃食,但程序繁杂,足可见主家的用心。
第二天一早,我就催促我爸去借碓臼,我爸泡上黄米,却迟迟不走,说黄米要泡够时间才能捣。我问要泡多长时间,我爸说,咋也得泡四五个小时。我说,那你昨天咋不泡?四五个小时都下午了。我爸说,你也没说要中午吃呀。我爸借回碓臼来已经是十一点多了,他借东西向来要和人家把所有能聊的话题都聊一遍。
我把碓臼摆在当院,把黄米倒入碓臼里,抡起比我还重的碓杵就捣了起来。我可等不上黄米泡够时间,我想,只要捣的力气足够大,泡不泡都能捣碎。我使尽全力捣着,带着赌气和愤怒,仿佛要将碓臼捣破,要将冬日冻结实的土地捣出一个大洞来。我妈喊我爸,你快帮三三捣一捣,他急得不行了。我爸说,泡够了一会儿就捣好了,泡不够捣上一天也没用。我不信,继续哼哧哼哧地捣着。捣了半天,黄米看着很细了,就挖出来用筛子筛,可是只能筛下一点点,筛不下去的就装回碓臼里重新捣。我与时间赛着跑,胳膊酸痛,大汗淋漓,却不知疲倦,力量滔滔不绝地使出来,像台机器一样。
一点多钟,我爸才慢悠悠地从屋里走出来,埋怨我,你就不听话,你这么捣非但捣不下,还耽误了泡,你再让泡会儿,要不晚上也吃不上。我没说话,发狠地挥舞着碓杵。这时我听到了自行车铃响,熊灵和三个女生走进了院子。三个女生推着三辆自行车,熊灵步走着,她笑着说,看来高三要给我吃糕,老远就听见捣糕声了。我一下子泄了气,拄着碓杵,说不出话来。熊灵说,快别捣了,我们吃过饭了,坐会儿就走。我只得放下碓杵,和熊灵她们一起进了屋。
那次家访很失败,至少对我来说是很失败的,一败涂地。我爸坐在凳子上,我妈坐在炕棱上,我站在墙角,熊灵和那三个女生靠着我家那个像棺材一样的红躺柜站着。我爸我妈和我都忘了给她们让座,连杯水也没给倒。我一心只惦记着捣糕。我爸半天憋出一句话,高三在学校咋样?熊灵说,行呢,各方面都很出色。我爸思索了半天,又憋出一句,高三在学校没问题吧?熊灵说,没问题。然后向我爸说了我在学校里的表现。我爸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过了一会儿,我爸又问,高三在学校表现还行吧?熊灵说,挺好。然后又向我爸补充了一些我在学校里的表现。我爸说,你们老师辛苦了。总而言之,全程气氛挺尴尬的,我妈始终没说一句话,我看见我妈的嘴几次动了动,但最终没说出话来。我也很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没能让熊灵吃上糕,我觉得很惭愧,像考试没考好,很对不起她。熊灵她们要走了,我一下子慌了,急忙说,熊老师,晚上在我家吃饭,糕马上捣好了。熊灵说,不吃了,我还有安排,你慢慢捣,别累坏了,要不苑老师又让你出板报呀。我初二时的班主任苑巧莲看到我身体弱,一遇上集体劳动就让我出板报,同学们常因此取笑我。
我把她们送到院门外,她们骑上车走了,我的眼眶一阵酸涩,忍了忍,到底没忍住,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返回院子里,走到碓臼跟前,提起一只脚踹过去,碓臼倒了,黄灿灿的糕面撒了一地。
我愿为你
捣出黄灿灿的朝阳
让你的所经之地
一路芬芳
注:
①朝阳是黄色的吗?明天看看。
[次日补记:校墙挡着,没看到。]
[2008年补记:严格来说是橙色的。]
[2020年7月19日补记,方同学从外地来访,说她老公出轨了。次日早晨,她站在宾馆的窗前叫道:快来看朝阳,像河中的朝阳!我心想,河中有朝阳吗?翻了个身,裹紧被子又睡了。]
[2023年补记:好多年没看到过朝阳了。]
②她……
[2023年补记:她还好吗?]
——节选自儿童诗《为你》,首发于《高三日记》,写于1993年11月。
偷枪门事件
我们河蒲乡的派出所有两个民警,一个是所长,另一个是所员。我没见过所长,只见过所员。我知道这名所员姓白,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小白。小白当时二十六七岁,人们都说他很帅,可我一点也不觉得他帅,因为他长得像香港影星苗乔伟,就是演过杨康的那个。杨康是我认为的《射雕英雄传》里最坏的人,坏人怎么会帅呢?
我认识小白是因为一起偷盗案件。那是在1993年河蒲乡的秋季物资交流大会期间,那几天,向来小气抠门的我妈破天荒地给了我十块钱,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无疑是一笔巨资。我将这笔巨资揣在中山装的上口袋里,扣好钮扣。走在熙熙攘攘的交流会场上时,我总是时不时地摸一下那只口袋,发现“吾钱尚在”才安心地继续逛交流会。大概我摸的次数多了,以至于让别人误以为那里很好摸,所以在我第136次摸它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在摸它了。那是两根笔直的手指,像少林高僧的二指禅一样,它们竟然在不解开扣子的情况下巧妙地掀开半截布盖直直地伸进我装有巨资的口袋里。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两根手指已经抽了出来,夹着我的那笔巨资。我伸手去抢,那人已经跑了。我大喊一声抓小偷,这时小白出现了,拨开人群去追小偷。我也在后面追。小白边追边喊,站住!小偷不站住。小白又喊,再不站住我开枪了!小偷还不站住。然后枪就响了。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听到枪声,而且距离如此之近,我吓得双手捂耳蹲在地上。等我站起来的时候,小白已经给小偷戴上了手铐。
录完口供,我拿着那笔巨资回到学校,向同学们讲了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同学们也都听到了枪声,但他们坚决不相信枪声是因我而起的,意思仿佛是我还不具备让警察开枪的资格。最后他们到底还是相信了,然而他们并不觉得惊心动魄,而是觉得催人泪下。他们说,人民警察为人民,警察是人民的守护神。女生们满脸崇拜地说,小白开枪的动作一定很帅!他们让我给小白写感谢信,那东西在那年月很流行,类似于现在的锦旗。他们还说,最好让校领导陪同我一起去,以彰显“警民鱼水情”的良好社会风尚。我实在不想麻烦日理万机的校领导,就去找了班主任熊灵。
熊灵听说后,表示很赞成,于是我俩共同起草了一封感人肺腑的感谢信,在一天放学后,走进了派出所的大门。所长和小白共同接待了我们,所长当面表扬了小白勇擒小偷的光荣事迹,并说那个小偷是个惯犯,流窜各地作案数十起。
小白自从看到熊灵的第一刻起就表现得极度不自然,想看她,又不敢直视,眼神飘忽不定躲躲闪闪,倒很像一个小偷。我多么希望熊灵能义正辞严地指责他的无礼行为,然而她没有,她仿佛也变成了一个小偷。他偷偷摸摸看她的时候,她假装没发觉,而当他不看她了,她却开始偷偷摸摸地看他。而且我注意到,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羞涩,脸红了,这在从前我是不曾见到过的,即使是我偷窥她的小腿想象着她的大腿时,她也没羞涩过,也没脸红过,那时她的脸是黑的。
从派出所出来,熊灵的脸上笼罩着夕阳,脚步变得拿捏起来,扭着腰肢,长发左右一甩一甩的,时而甩到和她并肩走在一起的我的脸上,一股一股洗发香波的味道钻入我的鼻孔,可这一点也不让我觉得舒服,反而还很难受,那丝丝缕缕的长发勒住了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肝,我的肠,我的血管,我的神经,我的细胞,有的向东扯,有的向西拽,仿佛要将我五马分尸。我忽然觉得,她已经不在天上了,而是降落到了污泥浊水的烟火人间,她的仙姿玉容也变成了庸脂俗粉。她忽然问我,他那天是怎么开枪的?我说我没看见,听到一声枪响,我就吓得蹲在地上了,耳朵现在还嗡嗡响。她哈哈大笑,说我是胆小鬼。
这事过后不久,我注意到,熊灵经常和小白在一起。通常是小白来学校找熊灵,他要么在放学后站在校门口等她,要么在上课时突然出现在我们教室的玻璃窗外,像个幽灵似的。熊灵每当看到这个幽灵时,就会嫣然一笑,然后走出去,和那个幽灵说几句话。那个幽灵似乎得到了熊灵的许诺,心满意足地走了,熊灵回到教室接着给我们上课,这时候的她就有点心不在焉。我更心不在焉,猜测着他们刚才可能说了什么话,是约定了时间地点?将会发生什么?她会怀孕吗?自那以后,我经常会出现幻觉,熊灵在给我们上课时,我忽然一抬头,会看到她挺着一颗大肚子,仔细看时,她的肚子好像并没什么异常,腰还是那么细,胸还是那么挺。
熊灵和小白的恋情终于公开了,我们能经常看到两人手挽着手在黄渠边上的小树林里散步,或者相依相偎地坐在附近的田堰上窃窃私语。同学们有时会聚在一起议论这事,听他们的意思,好像是祝福两人,我却在暗暗地诅咒他们,严格来说,是诅咒小白。
1994年临近中考的一天晚上,学校为了让我们在繁重的学习之余放松一下,请来文化队在校园里放了一场电影。在办公室门前的广场上架起银幕,我们搬来凳子坐在前面看。我不记得当时放的是什么电影,我的注意力全在熊灵身上。那天天很热,她穿着一件白半袖,裸露着两条胳膊,这让我想起她曾经穿过的白裙子。她不和我们一起坐,而是坐在一侧的一辆摩托车上,银幕的光亮在她那张笑颜如花的脸上一闪一闪的。摩托车是小白的,小白扶着车把站在旁边,和熊灵聊着天。他们聊了一会儿,就相跟着向校门口走去了。
我无心看电影,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到处溜达,不知不觉地踅摸到了小白的摩托车跟前。摩托车上挂着小白的警服,我摸了摸警服的衣兜,一个坚硬的金属物让我的心狂跳起来。几分钟后,我独自一人回到宿舍,颤抖的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黑漆漆的手枪。我至今说不清楚我偷那把枪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也许是对枪的主人怀有敌意,也许是因为她喜欢佩戴手枪的男人,所以我也要拥有一支,也许只是出于好奇,那时我还不知道一个警察丢了枪意味着什么,以为就像学生丢了一支钢笔一样,再买一支就好了。
其后的几天里,熊灵变得很消沉,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有空就跑得不知踪影。听同学们私下议论,小白把枪弄丢了,如果找不到,就可能被开除公职,甚至可能坐牢。我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在一个黄昏,我走进了熊灵的办公室,如实交代了我的违法行为。我记得熊灵当时气得浑身发抖,眼眶里注满了泪水,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这个品学兼优且生性胆小的学生会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她最后狠狠地说了一句:你就等着坐牢吧!然后拿着那把枪急匆匆地跑了。
我在忐忑不安中等了几天,警察并没有来抓我。听同学们说,小白的枪找到了,但还是未能扭转被开除的结局。我问同学们,枪是在哪找到的?同学们说,听说是在熊老师办公室的抽屉里找到的。同学们又说,可是小白不相信,他认为是熊老师故意藏的,两人因此大吵了一场,小白一气之下跑到南方打工去了。
自此以后,我再没见过小白,也再没见过熊灵。成年以后,每当同学们说要回母校探望老师们时,我就以各种借口推托。同学们说,高三你好没良心,熊老师当年对你那么好,你竟然不去看她!我无言以对,也无颜以对。有一天,班长往同学群里拉了一个人,介绍说,这是熊老师,大家欢迎!然后各种文字、语音、表情、红包一阵狂轰滥炸。我点开微信群的详情页,看到她的头像是一个卡通女孩手捧着三朵向日葵,微信名是:蛇蝎美灵。我犹豫了半天,最后悄悄地退了群。
我愿为你
撇一朵沉甸甸的向日葵
待秋天花落
让你收获硕果累累
注:
①硕果累累是指什么?是桃李满天下吗?
[2019年补记:听说熊老师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个上了清华,一个上了北大,这大概就是硕果累累吧,可惜他们不姓白。]
[2021年补记:方同学来访,我在三十平米的出租房里请她喝七块钱一斤的散酒,我向她讲述了我的二十六段感情经历,她说不公平,你硕果累累,我却只有过一个初恋,一个老公,一个你。我说,改天给你介绍几个。她骂我不正经,我说你正经吗?她恼了。]
②我……
[2023年补记: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节选自儿童诗《为你》,首发于《高三日记》,写于1994年3月。
后记
《食生时代》三部曲总算是写完了,这是第三篇,本来这篇应该和前两篇连着发,以方便大家阅读,但是写到这篇时却卡了文,卡了很久,以至于想放弃。但是总觉得还有一些事和一个人需要写一写,不写总觉得缺点什么,总觉得对不起那段五彩斑斓的少年时光,而且于我而言,这最后一篇更重要一些。于是沉静了一段时间后,还是勉力将这最后一篇写完。不管怎么说,都是给那段时光画上了一个句号,尽管不太圆满。其实还有好多要写的,罗列出来的素材够写一个大长篇了,比如抢饭事件,偷尿事件,罢课事件,闹鬼事件,蒲林放火事件,黄渠决堤事件,等等,但因素材比较零乱,相互之间没什么联系,很难整合在一起,暂时不写了吧。下面我做了前两篇文章的链接,希望广大简友提出宝贵意见,不胜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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