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每天都有顾客到我店里来修鞋时会问我此类同样的问题，我均如实回答。我觉得既然人家开口问了，我就应该实话实说，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再说了，人家也只是在等我修鞋时觉得无聊，没话找点儿话讲讲，以打发一下时间而已。或许从一只耳朵听进去，马上就会从另一只耳朵飘出来。
可有一次，我故意撒了慌，说我来龙城这儿已有十几年了，却既没有买上房子，也没有结上婚，更甭提有小孩了，几乎什么都没有！……
于是，那个顾客便一通感慨，说什么现在的房价的确太贵了，一个像你这样开小店的人要混到何年何月才能买到一套市中心的房子呢？！而没有房子，又有哪一个女孩会看中像你这样的人呢？！……末了，他开始唾沫星子直飞，可着劲儿地吹嘘自己儿子是一个什么单位的领导，已在龙城市中心的这里那里买了好几套的房子，而且都出租给那些在大公司工作的白领住了。
我听了，无言以对。
那一天，小郭还特地向我打听那一家专门做鞋料批发的店开在哪里？我想了想，便也如实地告诉了她。我觉得即便我不告诉她，她也很快就能从我们同行那儿打听到的。既如此，那么好人还是由我来做吧。
那家鞋料批发店就开在我们这条桂花街东边尽头的一个小区里。除了各类鞋料的批发，那家店还同时承接皮鞋换底、鞋底加掌、上色翻新等等各类加工活儿。很显然，小郭以后若是再接到类似的活儿就可以拿到那里去加工了。不过，这样一来，她的各项收费就势必要远远高过我的了。所以，我根本不怕活儿都被她抢去。毕竟我已深深领教过我们桂花苑小区那些顾客的脾气了，他们为了区区五块钱的优惠，就能一口气跑到几里开外的另一条街上去，何况我的店和小郭的店只相隔几十米远呢。当然，也有一小部分既有钱、又不斤斤计较的顾客是无所谓的，他们就是认准小郭的收费高。
俗话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每天在店里忙忙碌碌、不停干活的时候，那些整天在我店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又不是瞎子。我对我的洗鞋、修鞋技术还是很有信心的。事实上，这就是个熟能生巧的手艺活，没有什么深文奥义、特别难上手的地方。你只要脑子不算太笨，而且天天有活干，技艺自然就会日臻熟练，日益得心应手。这么说吧，所谓目无全牛，也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
说起来，我的洗鞋、修鞋手艺，还是跟那家鞋料批发店的老板马师傅学的呢。
可我在那里学手艺时，老是有顾客走进店里瞧了我几眼后，会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嘿嘿，老来学皮匠，不简单啊！”毫无疑问，除了戏谑之外，他们的语气还一律饱含着讥讽。刚开始我不免觉得十分难堪，以致心慌意乱，一阵脸红，但后来听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事实上，也不怪那些顾客会大惊小怪，因为我发现，每天开着电动车跑过来购买鞋料，或者委托加工的同行中有好几个竟是瘸子，有一个干脆少一条腿，而且大多数都是其貌不扬，看上去不修边幅，甚至邋里邋遢。而像我这种看上去体格健壮、气宇轩昂的鞋匠真是难得一见，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鞋匠中的“极品”了。偶尔会有顾客问我怎么想起来学这个的？我一般都会含糊其词，随便敷衍一句。因为话一旦说起来就长了。
有一次，一位退休干部一样的老头儿腆着个大肚子，叼着一根烟，端着一只大茶缸跑过来找我们马师傅瞎扯。此公嗓门极大，声震一屋，古今中外，天上地下，无事不扯，无人不骂，自以为牛得很。不过，在论及某位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时，他却明显是谬误百出，竟拿野狐禅当正史解。我便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小小地纠正了他一下。
没想到，他却立刻反唇相讥道：“你不过是一个修鞋的，能知道多少历史知识？！”那一刻，他的大嗓门几乎就要把我们头顶上的那几根灯管都给炸裂了。而且，他那两只下眼袋特别浮肿的红眼睛还死死地瞪着我。
我估计，如果我再顶他一句，他就要冲上来和我干架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特别是不能吃这种脾气暴躁的老头儿的亏。因为他们一旦干不过你，就会立即气急败坏、甚至气绝身亡地倒在你面前，让你有理也说不清楚。于是，我只好强行压下满腔的怒火，且迅速移开目光，不和他对峙，不给他激动的机会。
后来，我一边埋头干活，一边暗暗思忖，靠，修鞋的怎么了，修鞋的难道就低人一等了？！像你这种对历史知识总是一知半解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我们鞋匠曾经在十九世纪法国大革命中起过重要的作用呢，是历次参加革命暴动的工人中比例最高的职业！当时，整个欧洲都流行着这样的一句话：“当然，一如既往，是鞋匠！”……
俗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修鞋是一种手艺，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手工活儿，从本质上讲，和那些作家、画家、乐器演奏家什么的都属于同一类人，大家都是靠一双手吃饭的。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他们艺术家创造了精神产品，而我们鞋匠则是恢复、再现了各类皮革制品的尊严和使用价值，这也绝对称得上是一种功德无量的环保事业。要不然，地球上的四大洋早就脏透了。
等此公气鼓恼叨地走了之后，马师傅大概见我有点儿闷闷不乐，便立即安慰我说，刚才这个老家伙脾气一贯比较急，说话一贯比较冲，叫我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马师傅还告诉我：“他以前做过火车站附近的一个派出所的所长，后来因为贪污受贿被抓起来了，前两年刚放出来。可能是心情一直不太好吧，所以他说话总是像吃了枪药似的。小孙啊，和他这种人说话就要让着点儿，要不然他说翻脸就翻脸！我们小区里的人都知道他这个臭脾气，都让着点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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