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汪曾祺最擅长的文体其实是散文。他的散文无论写花草还是美食,或者回忆往事故人,都已经达到一种很高的境界,语言悠游自如,带给人美的享受。
汪曾祺的小说更像是从他的散文中衍生出的文体,具有汪曾祺的鲜明特色。
一般的小说大多以故事情节取胜,汪曾祺却不以为然,他的小说是一种革新,将散文的特征代入小说,以散文笔法写小说。
汪曾祺的散文化小说写法类似于萧红的诗化小说,都是将小说与其他文体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有别于传统小说的新小说形式。
以汪曾祺最负盛名的两部小说《受戒》《大淖记事》为例,我来说说汪曾祺小说“另类”在哪里。
传统小说以情节见长,结构紧凑,从而主题鲜明,而汪曾祺的小说从形式上看来就很松散。
如他的小说《受戒》,本来应该以小和尚明海受戒的故事为主要叙事情节来展开,但是直到作品的最后才提到这一核心情节,而且所占篇幅不足三分之一,那么更多篇幅的内容写了什么?
汪曾祺像一个最会讲故事的老人,一开头就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种架势不是三两句话能说完的。
汪曾祺像一个不急着赶路的船夫,轻轻荡开船桨,于是我们跟着他一程程在水上漫游,不紧不慢地欣赏两岸的景色。
汪曾祺就像一个导游,所到之处都要停一下,给你讲一讲途经每一处的故事。
小说不着急讲故事,一上来就是大片的风俗描写,介绍明海出家的地方庵赵庄地名的由来和出家的寺庙名字——荸荠庵。然后荡开一笔,回溯明海出家的经过,又是一段当地风俗的描写:
他的家乡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
为我们展现出一幅幅别开生面的风俗人情图画。
情节的线索继续不疾不徐地延伸,在情节推进中不时穿插风俗和人物的描写,明海和小英子两小无猜的感情就是在一幅幅画面中呈现出来的。
与此同时,小英子一家所代表的的乡下人的淳朴气息扑面而来,跟江南水乡的风景交融在一起,构成一幅清新质朴的水乡风俗画。
这样的一部小说,如果按照传统小说标准来看,是一篇偏离主题、结构松散的小说。
但是比标准更重要的是阅读感受,像不像不重要,好看才重要。就像一道菜放在眼前,作法不重要,好吃才重要。
虽然汪曾祺小说不像小说,却比真正的小说味道更足。
富有水乡特色的地域风情:荸荠、茨菰、桑椹、芦花荡、莲蓬、小划子……富有地方特色的风俗人情:盂兰会、放焰口、唱情歌、绣花……让读者大开眼界、耳目一新。
如果不是松散的结构,不会容纳如此丰富的内容,带来这样层次丰富的味道。
除了形式上的另类,汪曾祺的小说主题也很另类。
和散文的亲切随和不同,汪曾祺小说显得不那么平易近人,他常选择独特的人物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或者身份独特,或者性格独特,颇有点俗世奇人的味道。
《受戒》里出现在他笔下的和尚,不但可以唱情歌,杀猪吃肉,还可以娶妻生子,不再只是“一花一世界”一种选择,“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和尚也和“在家人”一样有着热热闹闹的俗世生活。
在这样的背景中呈现的小英子和明海朦胧的爱情,显得再自然不过。假如没有这样的背景烘托,小和尚和小姑娘的爱情就会显得突兀许多。
同样的另类风格也出现在《大淖记事》里。
小说的女主人公巧云从小生活在江边一群以挑东西为生的人群中,而这群人有着别于其他地方的婚恋观:
这里人家的婚嫁极少明媒正娶,花轿吹鼓手是挣不着他们的钱的。媳妇,多是自己跑来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她们在男女关系上是比较随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个媳妇,在丈夫之外,再“靠”一个,不是稀奇事。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还是恼,只有一个标准:情愿。有的姑娘、媳妇相与了一个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钱买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们的钱,反而把钱给他花,叫做“倒贴”。
对于这种看起来不好的“风气”,汪曾祺却未置可否,并没有摆出一副卫道夫的脸孔批判。
“因此,街里的人说这里“风气不好”。到底是哪里的风气更好一些呢?难说。”
所以,巧云被迫失身于保安队长却并不损害她美好的形象,至少在爱着她的小锡匠十一子眼里,巧云还是一样美丽纯洁,是他愿意用生命去爱的女子。
这样一对经历生死劫难的底层青年男女的爱情,在恶势力的衬托下更显得光彩夺目,楚楚动人。
什么是最合适最应该的?又有什么是不应该的?在汪曾祺看来,小说形式也好,小说主题也罢,只要顺应人性,顺应自然的都没什么不应该的。
独创别人不认可的小说形式,歌颂别人不敢认同的爱情,赞美人性的真善美,这样的汪老,是不是很酷?
2022-10-15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