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抒情 林清玄
蜉蝣抒情 林清玄
孩子讀到一本書,書裡講到蜉蝣,說到蜉蝣的幼蟲生活在水中三年,蛻為成蟲只有幾小時的時間。
「這蜉蝣的生命真短,我好想找一隻蜉蝣來看看!」孩子睜著好奇的眼睛說。
「現在是冬天,哪裡去找蜉蝣呢?」我說。
「不如我們上網去看看吧!」
如今的孩子,有什麼疑難都是要上網的。
我們找了常上的孤狗網站,打上「蜉蝣」搜尋,出乎意料的,光是「蜉蝣」,網上找到的共有一萬七千兩百多項。再把範圍縮小一些,只搜尋繁體中文,總共也有九千九百多項。
孩子伸伸舌頭:「這要怎麼找起呢?」
我們花了許多時間尋找蜉蝣的資料,一上網,時間就會與感覺脫離,等我們回過神,已經過了三個小時,但是,對於蜉蝣,我們還是停在基本的認知:
蜉蝣,昆蟲類擬脈翅類,幼蟲色淡褐,棲息水中,捕食小蟲,約三年,蛻皮為成蟲,浮出水面交配產卵,數小時即死。
蜉蝣抒情 林清玄
比較觸動我們的,是上了國家地理雜誌的網站,談到匈牙利的提索河上,每年夏天都會有「提索花季」(Tiszaviragzas),世界最巨大的長尾蜉蝣,體長和翅膀都有十幾公分,牠們會神奇的在同一時間浮上河面,潛伏河中三年的數百萬蜉蝣,剎時佈滿河面,就像河上開滿藍色和褐色的花朵,(雄蟲的翅是藍色,雌蟲是褐色)。
霎時的美麗太驚人,使提索成為最著名的蜉蝣國度,更驚人的是,三小時之後,提索花季的百萬狂花,同時凋謝!
蜉蝣三年的潛伏,只是為了三小時的怒放,難怪哲學家亞里斯多德稱蜉蝣為「短暫存在的事物」(ephemeron),這短暫的存在實在是夠驚人!
蜉蝣抒情 林清玄
國家地理雜誌的網上還有許多美麗的蜉蝣照片,列印下來仔細欣賞,小小的蜉蝣也有著動人的美,大大的黑眼睛、透明的藍翅膀、優雅的長尾巴,以短暫的一生全部用來追求愛情,然後以身相殉,無言的圖片中充滿了啟示,我們眼前的一切不都是短暫的存在嗎?
孩子沒見過蜉蝣,感受與我並不相同,他說:「還是不知道蜉蝣是什麼樣子!」
望著電腦的螢幕,我多麼希望指著一隻正在雨中尋覓伴侶的動物,對孩子說:「那就是蜉蝣!」
今年雨季剛來的夏天,我開車帶孩子上山去玩,到了下午,雷鳴閃電,突然下起大雨,我們只好躲在車裡,等待狂大的雨勢歇停。
蜉蝣抒情 林清玄
不知不覺間,空中有翅膀閃動,數不清的蜉蝣,突然佔領了整個山頭,幾萬隻蜉蝣,或許是幾百萬隻蜉蝣,在空中飛舞閃動,穿梭在黃昏的雨中,我的車裡正放著女高音卡拉絲的歌聲,蜉蝣彷彿隨著歌聲,跳著愛情之舞,一片繁華、璀燦、壯麗。
看到那麼大的場面,我們都靜默無聲,等到心情平息,我對孩子說:
「這是雙溪的蜉蝣花季,可惜世界上只有我們一家人看見!」
蜉蝣滿山滿空飛舞的情景,是再多的電腦資料與照片所無法描摩的,在電腦前面,我們有主控權、主導權,使我們自以為巨大,但是在大自然面前,我們渺小短暫,一如蜉蝣,我們沒有主導權,只能歎息、驚呼、動容。
我們只是整個花季的一朵小花!
也許我的年齡大了,我看到的網路文學,感覺是平板單調;也許是我的閱歷多了,我看到的網路愛情,總是不離盲目的幼稚。也許是我歷經了波折與風雨,知道未曾經歷過人生與際遇,不足以語文學,也知道不曾全身心投入於愛情,靠著幾封電子郵件就盲目追逐,又會有什麼真愛呢?
時代會走向何處呢?
如果我們過度沉溺於電腦網路,時代就會走向冷漠、無感、失智、平板,我們會逐漸失落,失落我們的感官、感覺、感受、感知、感情,一年一年走向無感,一代一代走上無感的路,我們將不再抒情、不再浪漫,不再追求心靈的境界與高度。
我們似乎應該走離電腦與電視螢幕,就像一隻蜉蝣浮出水中,飛離河面。
蜉蝣抒情 林清玄
蜉蝣一生的意義,並不在河裡的三年,而是飛出水面看見世界的三小時。
蟬也是一樣,七年的蟄伏是默默無聲,只為了七天的放懷歌唱。
人也是這樣,我們花許多時間讀書、受教育,花許多時間坐在電腦桌前、電視機前,最終必然有深刻的意義,就是找回人的原汁原味。
原汁是抒情,原味是思想,只有抒情與思想並美的人,才是人所要追求的原型原貌。
如果我只是一雙蜉蝣,我不要人在電腦裡知道我只是朝生而夕死,只是張開眼睛就飛向死亡。
我要在河岸,在山上讓人看見我,看見我為了愛情而歌舞,而獻身,我在河裡的三年都是為了與那飽滿的一刻相逢,「朝聞道,夕死可矣!」指的就是我這充滿熱情追求的一生呀!
人們不要太小看蜉蝣,我們在同一刻埋入河中,三年後的同一個小時誕生,如此精確的生命,除了蜉蝣,又有誰能做到?更別說同時面對死亡了。
我們也懂得思考,雌蜉蝣在求愛儀式完成後,會以薄弱的翅膀飛向上游幾哩外產卵,這樣,卵順著水流,才能漂到母親的棲息地,年復一年,永不失誤。
我們不成比例的大眼珠,是為了讓我們最快找到伴侶,因為我們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蹉跎!
蜉蝣抒情 林清玄
我再告訴你們一個人類還不知道的消息,在一萬年前,歐洲重要的河流都有「蜉蝣花季」,如今只有匈牙利的提索才有蜉蝣花季,那是因為歐洲大部分河川已經污染,不適合我們居住了。如果人類不會警醒,終有一日,蜉蝣將會滅絕,人就只好在化石和琥珀中,尋找蜉蝣的蹤跡了!
想要在文學中有追尋、想要在藝術中有探索、想要在人生中有體會的人,不能只坐在電腦前面。
我們,生在現代的人,一切已經夠平面了,我們只有靠自己創造,遠離電子、偽造、摹仿,才可能有立體的感情。
在不抒情的時代,只有撥開重重迷霧,才有機會建立一種抒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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