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田退后数步，面色苍白地盯着三森。
“别这样......”
三森愣了愣，忽然笑了起来，她站起身，朝内田走近。
“内田小姐看我的脸如何？”她忽然抛出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来。
内田也实实在在地怔住了，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听不懂三森的话了。
三森苦笑道：“刚刚不是说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感受吗，我没有脸问你，但是我现在觉得，反正已经没有什么颜面可以故作骄矜了，因此恬不知耻地问了。”
“......”
“你是怎样看我的呢？你的感受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
电影院里演出的那些爱情故事，在黑暗、暖气、持续闪烁的银幕、恋人间的喃喃低语、偶尔一声喟叹的烘托之下变得伤感而动人，女孩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在手提包里翻找着纸巾，但她身旁的男孩却紧张得把手指握紧，指节也哆嗦着、泛白，他不敢把手放到扶栏上，去抓女孩的手。银幕之上、银幕之下，往往上演着同样的故事，那些一见钟情，那些恋爱的微甜与微酸啊。
很久很久以后，三森对内田提起“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如何如何，内田都只是静静倾听着，偶尔微笑一下，除了礼貌性地应几句，并不会作更多的回答。
因为对于自己来说，根本就不是第一次见到闻名遐迩的三森导演啊，那个光彩照人的名字，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一场又一场电影的开场与落幕中。
“因为既定的目标而不停努力，三森老师就是这样的人，您恐怕不知道吧？其实要说我的梦想就是，想成为您这样的人。”
那句话并不是随随便便说的。
内田并没有显赫的家庭或牢靠的裙带关系，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俗之界，光靠才华与努力显然是远远不够的，背景空空荡荡的新人在弱肉强食的演艺圈轻若浮絮，太容易就被浪打得再也瞧不见。又何止演艺圈，哪里的社会都是一样的。遑论是三森这样极具人气的知名编导，没有合适的引荐的话，连普通的龙套剧本都极难拿到。内田当然认识三森铃子，在学生时代时，那张总是朝气蓬勃的笑颜便总是出现在电影界的各大访谈中。
所以那并不是第一相遇，严格意义上说，是三森单方面第一次见到内田而已。
很辛苦，那天的取景地正是烈日高照，奔波了一个上午，内田又累又热，嗓子都快冒烟，好容易寻了空，在staff指引下找到了就近的休息室一口气喝干整整一瓶冰水。
影棚那边传来争吵声的时候，内田正拧开了第二瓶水的盖子，一惊之下只觉得争吵声有些耳熟，回过头来，正好与一脸怒容冲出来的三森撞了个满怀。
“抱歉......”内田立即反应过来来者何人，连连退却几步，站定。
三森与电视里充满活力而富有探索精神的开朗印象不太一样，她顶着一双深深的黑眼圈——盖因缺乏睡眠所致，脸依然是清隽而漂亮的脸，却不知为何挂满愠怒与烦闷。但内田并没有因此胆怯地低下头去，也并没有粗鲁而好奇地扫视打量对方，她只是以惯常那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礼貌而诚恳地道了歉，并不卑不亢地注视着三森的双眸。
三森愣了愣，张了张嘴，又闭上，非常露骨而直接地上下打量着内田。她逆着光，方才还一脸生气的脸庞忽而柔和了下来——许是被镀上一层浅金暖光的缘故。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内田被那充满探寻的视线盯得有些后背发毛，只是她自问并不是故意要撞到三森的，难道这位大导演竟然是这般小肚鸡肠的人么？
内田正欲开口再次说声抱歉，三森却抢先一步问道。
“打扰一下，小姐，能邀请您试镜吗？”三森递过手中的剧本，笑得比太阳还要炫目，跟刚才那个阴霾遍布的她判若两人。
......
“您答应了吗？太好了！”
“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敝姓三森，诶？你知道我？”
“うっちー很努力嘛，但是请注意身体，不要太拼了喔~”
“うっちー今天晚上有空一起吃饭吗？嗯对和大家一起。”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我们的电影？我有两张特价券！嘘——戴上口罩去！”
“うっちー、うっちー......”
“我喜欢你。”
“是想跟你结婚的那种喜欢。”
......
从初见眺望如今，又从如今回望初见，当真恍然如梦。内田还记得三森冒冒失失的表白，那天还下着雨，二人最后离开办公室，共享着一把伞。
走着走着，三森的表白......不，与其说是告白，莫如说是求婚，三森的求婚便脱口而出了，猝不及防得像是这突如其来的大暴雨，噼里啪啦，打在薄薄的透明雨伞上让人觉得下一秒伞就要被这豆大的雨珠子给摧残得散了架。
内田有时候会不知道怎样去定义“速度”，怎样去定义“快”与“慢”，怎样去定义“迅捷”与“迟钝”，正如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三森说告白就告白，说求婚就求婚，完全没有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去好好考虑，就像曾经有一次被三森带着去坐过山车一样，缓缓爬到至高点的时候一个突然到恐怖的疾冲，心脏骤然被一只从虚空里伸来的手攫住，又不管不顾被抛到高处无望地悬浮，极像梦境般不真实。
她在那时感受到了与坐过山车一样的不真实感，足下套着防水靴套，踩在水洼中发出湿嗒嗒的声。
“抱歉，三森老师，我还没有考虑过这种事。”内田的话也脱口而出，但是她在那瞬间想了很多，便是想得太多，反而也回答得斩钉截铁了。
无论何时，导演与演员的绯色逸闻总是会被推到风口浪尖、被大众娱乐消费的、经久不衰的话题，女导演和女演员则更是。平心而论，内田是惊讶的，在此之前她从未肖想过三森，更确切地说，她从未敢肖想过这种未来。三森于她有着知遇之恩，知音之谊，她至今也时常会觉得和三森的那场初遇如同幻梦，而那幻梦仿佛拥有改变人生的魔力，堪称奇迹。
“因为既定的目标而不停努力，三森老师就是这样的人，您恐怕不知道吧？其实要说我的梦想就是，想成为您这样的人。”
“可以说要是没有您的话，也不会有现在的内田彩......”
敬之慕之，珍之爱之，她从未肖想过三森。
所以，“没有考虑过这种事”并不是三森单方面以为的那种“礼貌的借口”，而是一句放在心底的诚意之言。
......
“您问我，在我的心目中，是怎样看您的，我半年前便已经说了，我从未考虑过这件事。”内田站在路灯旁，微垂下头，咬住唇，“那句话并不是随随便便的回应，是我的真实想法。”
“是吗......？”三森手指微微屈起，又紧握成拳。
“但是，会不会真的是太拼了呢？好好地珍惜着每一个拿到手的角色，用心地去演绎银幕之上别人的故事，别人的人生，导致我有时候觉得空虚起来，好像已经把‘内田彩’这个角色忘却了很久了。
“那么‘内田彩’又是什么角色呢？我啊，当然就是我自己啊。您那样的厚爱，我从未想过，我从未考虑过，我不该说什么，我不能回答什么，因为那其实是非常非常不负责任的吧？我又该在您的生命中，您的未来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不得而知，该如何是好？这是不得而知的啊。”内田一边说，一边竭力忍住眼泪，她艰难地换着气。
“彩当然会是彩啊......”三森轻声说着，稍稍靠近了一步。
“您看，您总想着，我拒绝您的时候完全都不考虑一下什么的，”内田无奈地笑笑，“其实那时候我考虑了很多的，那些有的没的，成熟的，幼稚的因素，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在刹那间考虑完了，所以......”
“所以是担心着工作和未来么？我三森铃——”
“不是的，我自然也知道您，您不是会在意旁人的看法的人，您是如此优秀，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那你考虑的是......？”
“我不是说了么？在那之前我从未肖想过您，但您却非常过分地突然说那样的话，说着喜欢，结婚什么的，我从未妄想过能和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从那时起，莫名其妙地，我开始考虑‘内田彩’应该在您的未来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三森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然而您很快便消失了，我想找您的时候，您多也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借口避之不见，所以我觉得事到如今，您当真也如同幻梦了，就好像您的出现曾经让我对未来有所期许，最后却完全没有出现在我的明天里那样难堪回首。”
“但是您竟然应我的邀而来了，我真的非常高兴，那几天有您的陪伴，我觉得非常的、非常的幸福，您刚刚问我在考虑什么？其实您已经看到了，我非常非常希望能有一所自己的房子，在门口种上喜欢的花草，养一两只小动物，噗，说起来那只抓伤您的猫儿其实是邻居家的啦，”内田笑，“然后......和喜欢的那个人生活在一起。”
“那个人是......”三森有些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她退后一步，似乎不敢听到答案般。
“您已经看到了。”内田一字一句地说，语气郑重，便是郑重得过了头，反而越来越小声。
三森寂寂地立在原地，那张总是表情多变的脸此刻无波无澜，好像根本就什么也没听见或者根本就不为所动似的。她不是没有想过有这一天——她在梦里早就把这幕场景自导自演到烂熟了，每每是笑醒，或者哭醒，狂喜或者大悲，却万万想不到真成了现实的话，竟然是这般心平气和的。
“所以，我该......在您的未来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内田依然勾着唇，只是连耳朵尖儿都红了，垂在身前的手有些紧张地绞着。她看见三森双眼眨也不眨就那样瞧着她，慌忙又错开了视线，想转身或者举起包包挡住自己的脸。
“傻瓜，”三森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就紧紧将她抱住，也不管自己一身酒气会否招人嫌厌了，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地在胸腔狂跳着，“彩就是彩，不需要扮演任何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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