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谷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被吴论拽着跑出去五百米。吴论以为甩掉了瘦高个,回头一看,只见他一手提着沈原,一手提着赵小军,面不红气不喘地朝他们奔来。
此处是一座三叉路口,前面是一条大街,似乎是县城的主干道,左边是一条小巷,右边是那处尘土飞扬的工地,张若谷准备朝巷子里跑,被吴论一把抓住,朝工地上拖去。穿过几个沙土堆,眼前是一处尚未完工的大楼,裸露的钢筋犬牙交错,吴论拽着张若谷直接钻进了大楼,透过楼上的窗户看见不远处有一群农民工蹲在地上吃早饭,又朝他们奔去。农民工见两人没命地跑,嘴上不停地骂,却没人上去摁住他们。又跑了五十米,眼前是一座塑料搭起的棚子,差不多有三四十间,二人像两条小鱼般在错杂的棚子里钻来钻去,最后不约而同钻进了其中一个,停下来喘气。
屋外阳光正好,里面却十分幽暗,不足十平米的棚子里放了七张高低床,几乎无处下脚,地上是一堆破鞋烂衣服,臭气熏天,张若谷喘着气说:“你为啥拉着我跑?”
“你没听见吗,刚才那人腰里别了个对讲机,肯定是部队派来抓我们的。”
“就算要跑,为什么要来这工地?”
“走直道,进了县城,我们上哪儿躲?这县城我们从没来过,部队的人要找到我们两个穿着这么奇怪的人不是易如反掌?走巷子的话,你看早饭铺他们都安排人蹲了点,大大小小的巷子他们肯定会派人堵住,何况他们互相还用对讲机联络,咱们怎么跑也逃不了。”
“那到这里不也是一样?”
“你刚才不是怀疑为啥没人觉得我们穿的奇怪吗?看看这床上挂的衣服。”
张若谷扫了一眼,发现高低床上挂着好几件脏兮兮的迷彩服,虽然是老式迷彩,但脏了之后跟现在的沙漠迷彩区别也不大。
“明白了吗?除了军人还有谁穿迷彩?咱们混进农民工里,跟他们把衣服换了,他们有好衣服穿,肯定不会说啥,我们穿着他们的衣服,再往县城里跑,部队上的人也不会特别注意到咱们。”
“原来是这样。”张若谷感到惊讶,这么短的时间吴论竟然能想到这么多。
“别墨迹了,赶紧把衣服换了。”
二人换了农民工的老式迷彩,互相看了看,都不禁觉得好笑。吴论和张若谷入伍前都是白净面皮,新兵连两个月,二人虽然晒得皮肤黝黑,但脸上还是掩饰不住的稚嫩,没想到换了这身民工装,学生气和孩子气一瞬间都没了,还真像两个搬砖小哥。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先睡上一觉再说,他们都去上工了,咱们就在这床上躺几个钟头。”说完和着衣服躺倒在臭烘烘的床上,没了声音。张若谷把床上不知道是抹布还是内裤的东西朝边上划拉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躺下来。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听声音来者穿了皮鞋。张若谷翻了个身,背对着门,大气不敢出,而吴论却开始打起了呼噜,张若谷咬紧了牙,恨不得把他的嘴捂上。
穿皮鞋的人停住了脚,站在门口,足足站了一分钟,张若谷感觉自己的心在猛烈地捶击着肋骨,而吴论的呼噜声反而越来越大,还打出了节奏感。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来者显然走远了。
吴论突然睁开眼睛,朝张若谷眨巴了一下,接着又翻身睡了过去,完全是不同的呼噜声。看着熟睡的吴论,张若谷心里突然冒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今后自己会有敌人,也只可能是他了。
K师党委年度议训会开始前十五分钟,师长周涤非不见了。
在负责会议的训练科长看来,这是天大的怪事。周涤非去年刚一上任,抓的第一件事就是会风问题,曾经有几个团级干部开会迟到,被周师长当着全师干部的面猛批一顿,这是前任那位老好人师长从没干过的事。自周师长履新K师,大会小会从没有落过一次,而且每次都是提前二十分钟到场,搞得各团团长也都老老实实地提前就位。出了什么大事,能让这位活阎王翘会?
训练科的几个参谋议论纷纷,有人猜测是不是战区某位领导突击检查、周师长不得不去陪同;有人说周师长该不会是身体突然出了事;还有人想到了最坏的情况,最近上级在搞干部作风整顿,莫不是师长出了什么作风问题被叫去谈话了?
训练科长听着这些人胡猜,一拍桌子:别废话了,先照常准备!然后赶紧跑去请示政委。钱政委也是一愣,停顿了两秒后说,照常开会吧,师长如果找不到,我来替他作总结讲话。
周涤非哪儿也没去,此刻他正在K师师部三楼的厕所里蹲着,毫无便意。
心烦的事儿太多了:去年他从战区训练部长的位置平调至K师,是带着极大的压力和极重的任务过来的。司令员握着他的手说,K师在朝鲜战场上是一支把子弹当饭吃的部队,后来一江山岛、对越自卫还击,凡是建国后能数得上的苦仗硬仗恶仗,K师几乎是场场不落,可最近二十年来战斗力水平大幅度降低,军委内部的会议上,已经有领导动了将K师转为乙类部队的心思,甚至有可能在军改中直接裁撤掉,现在把你调过去,是我们想赌一把,看看你周涤非能不能把这支部队恢复成以前那支王牌部队。我明年就要退休了,我不想让以前的老战友指着我的鼻子骂,K师断送在你的手上!
周涤非从没见司令员情绪这么激动过,同时他也知道,能让军区首长下这么大决心,可见K师已经烂成了什么样子。到了以后果然,训练课时严重不足,各级主官人浮于事,新兵下连之后,老兵带教一年仍不符合上岗要求,这要放在以前可以说是骇人听闻了。他明白,K师的问题出在作风上,而作风的转变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上级不会给你充裕的时间调整,四个月后就要举行内蒙军演了,军委领导已经把狠话放在了台面上,不指望你们能打赢蓝军,但要是输得太惨,我看这支部队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所以,他这段时间一直把精力放在研究内蒙军演基地的蓝军上。这支蓝军是解放军历史上第一支严格意义上“战无不胜”的部队,这三年,凡是跟她对战的红军,没有人能赢一个回合。军委组建这支蓝军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完全按照美军特种部队“斯特莱克”旅的建制、装备和训练模式来组建,对战不留任何水分。但这几年各战区派过去参加军演的红军部队居然没有赢过一场,也大大出乎上级的意料之外。今年各师都背负了很大的压力,都在做同一件事,研究蓝军,无疑,谁要是拿下有史以来第一场胜利,谁就是全军名正言顺的TOP1。
周涤非从来不是个认输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从战士、排长一直到今天的师长,他从来没见过一场必输之局,即便到了绝境,哪怕有百分之零点零零零一的希望,只要能抓住,都是一场百分之百的胜利。上任一年,K师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位新师长一不抽烟喝酒,二不打牌唱歌,是个只知道工作的机械人。但他自己一直在努力压抑着唯一的爱好:围棋,下属们都不知道,他下起围棋来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尤其享受在困境中求得生机的感觉,但现在不是时候,也不能给下属投其所好的机会。他给自己留了个奖赏,如果内蒙军演战胜了蓝军,他就找个棋室,下他个三天三夜!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会超出人的规划,正在大抓作风的当口,最近十年从来没跑过兵的新兵营居然一次跑了四个!他接到电话的时候,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有没有携带枪弹?没有?这四个混小子挨了打?也没有?他心下稍安,可过了五分钟,战区政委的电话就来了,没办法,坏消息总是走得更快。政委说,这四个人要是出了问题,我看你这师长也别当了,去地方上发挥余热吧。
千头万缕,样样都要命,主官难当啊!而且最操蛋的是,堂堂一师之长,放着年度议训会不开,现在居然要躲在茅坑里,这事要传出去,自己这张老脸以后还往哪儿搁?
门咯吱一声开了,一双三接头在暗沉的木地板上来回踱步,发出沉闷的回响。声音持续了三十秒后,周涤非在隔间的缝隙里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浅浅的笑意。
“嘿,老周头,蹲了半小时了吧,腿麻不麻?”
周涤非噌地一声站起,慢慢推开了门:“龟儿子,你是属蛔虫的么?我在哪儿解手你都能知道?”
对方每个字都带着笑:“我是侦察兵出身嘛,你们这些首长什么时候拉屎撒尿什么时候思考人生,我一猜便知。行啦老周,你也别跟我装蒜了,咱们是去你师长大人的办公室,还是在厕所就着这味儿聊?”
周涤非抬手看表:“呦,议训会已经开始了,我得去开会,你先去我办公室等着,会议结束我就过来。”
“别啊,我们那儿都传开啦,说周师长自从来了K师,部队面貌焕然一新,我正好也跟着您一起参会,长长见识,领略一下王牌师的训练精神。”
“我们K师的议训会是绝密,你一个外人怎么能参加?去去去,上屋里等着,我开完会就来。”
周涤非掉头就走,对方尾随其后,周涤非一停步,他也跟着停。离礼堂还剩二十米,卫兵已经朝他敬礼了,他突然回头:“韩冰,你小子是要硬闯我师部礼堂吗?”
韩冰仍旧是笑嘻嘻:“哪儿的话,我是好久没回老部队,这次正好帮您检验一下警卫连战士的训练水平。”
周涤非叹了口气,招了招手:“回去说吧。”
师长办公室。韩冰一进门就对这墙上挂着的四个大字连声赞叹:
“我说老周,你不俗啊。别的领导要么挂‘大展宏图’,要么挂‘难得糊涂’,您老挂了个‘及锋而试’,几个意思?”
周涤非一坐下就开始看文件,理都没理他。
韩冰见他不答话,继续说道:“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翼王石达开的名联。嗯,问蓝军头颅几许,看老周手段如何,这么大年纪了还玩热血,不俗,不俗。”
“行了,别废话了,进入正题吧,你这次来想干嘛?”
“明知故问。”韩冰凑到办公桌前,拿起桌上的烟盒,倒出两根,一根叼嘴上,一根插耳朵上,对着周涤非抬了抬下巴:“有火没?”
周涤非扔过去一个打火机:“组织协同训练我双手欢迎,雪狐来这儿,不管是你韩冰的人,还是王大胆的人,最高规格招待。”
“协同训练?我们哪儿有时间陪你们玩儿啊?”韩冰倒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说吧,这个月底的选拔,K师报几个人?”
周涤非突然哈哈大笑:“你看我行吗?”
韩冰笑道:“雪狐的人,嘴和屁眼都得把门,七天不吃饭,七天不拉屎,照样能作战,您老其他都行,就是蹲坑能蹲上一个钟头,我不放心呐。”
“我都不行?那没人了。”
“装,接着装。我给你学一个啊。”韩冰清了清嗓子,模仿周涤非的四川口音:“龟儿子,这次去各师,你就是把他们翻个底朝天,把各师师长都得罪光,也得带五个人到雪狐来,否则你娃的屁股怕是要肿。学得像不像?我在家一直练着。”
周涤非在战区当训练部长的时候,对雪狐的战训极其关注,雪狐几次著名的作战,背后都有他的身影。当年他每次去雪狐检查都要把韩冰抓过来批一顿,说来说去就是战斗编制不满额,缺兵,缺好兵。当年是韩冰躲着他,这次他知道韩冰来既是执行任务,又是打击报复,非得从他嘴里抢肉不可,所以无奈之下出此下策,居然在议训会开始前钻进厕所里,为的就是躲开这泼皮无赖,让几个副师长去跟他周旋,没想到还是让这小子找着了。
“情况不一样嘛,你也知道,K师现在是多事之秋,明年是一战定生死,你说这个时候我能给你放人?你还是要我的命算了。”
“别,别,我一个小小的副团,哪敢要您老人家的命。不过,你们是机械化师,又不是特种部队,走个把兵,能有啥影响?”
“话不能这么说,好兵哪儿都缺,再说了,我今年准备……”周涤非说到一半的话吞回了肚子,好不容易才把话接上:“我今年要在全师树立训练典型,你不能在这个时候拆我的台啊。”
“老狐狸,肚子里憋着什么歪主意吧?行,别在这儿装大尾巴狼了,我对你们的事不关心。总之战区领导在雪狐组建的时候就说过了,雪狐要人,各部必须放,这是死命令,您老掂量着来,反正有的是时间,我就在你师长大人的办公室喝喝茶、看看报纸,你别说,师级干部的沙发坐着就是舒服,我都想躺下来睡一觉了。”
韩冰拿上级的命令压人,周涤非脸上不好看了:“你小子没良心啊,去年你来,我推荐给你好几个,都是各团数一数二的,尤其是那个张永新,那可是战区的训练标兵啊,结果你非要在选拔过程中出那些鬼点子,把人家给刷了,这不能说是我不支持你们雪狐的工作吧?今年你来,能推荐的还是那几个人,你想要,我让他们再参加一次。”
“那不行,去年那几个都是瘸腿的,单项突出,短板明显,张永新样样都好,就是应变差,你别说我出鬼点子,当年是谁说雪狐的选拔标准就四个字,超出常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我现在带你去新兵连,你现场选,来个从娃娃抓起?”
“可以啊,对了。听说这儿跑了四个新兵,该不会是你故意把人藏起来不让我见吧。”
“胡说八道,你现在要是把这四个人给我找回来,我放权给你,你带着我的命令去各团挑人。”
“真的?”韩冰一下子兴奋了:“谁反悔谁一辈子不准下棋!”
周涤非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此时只能强作镇定:“我能跟你小子说瞎话?”
“得嘞!”韩冰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祥子,派你个活儿,完不成提着小鸡鸡来见我。老狐狸算得很精啊,让我们帮他解决安全稳定问题,我要让他输得连条内裤都不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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