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是以卵击石,但归霁的剑锋还是在那一瞬便送了出去。左右她已经无路可走了,但即便是死,她也不能窝囊,更不能退缩。因为,她是无澜派的弟子。
剑尖倏尔靠近,傅沉迅速后退,鞋底蹭在白石地上,带起了一阵风,风掀起了他的衣摆。眨眼间,他们已经退到了祠堂的门口。只见傅沉的后脚跟即将磕到门槛,却在一个闪身过后,从容地躲了开。
归霁使上了浑身的力气,却在傅沉松开剑尖的那一刻失去了倚仗。她摔了出去,滑出了很远,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暗淡的天空。
天快黑了,夕阳即将沉入连岳峰。黑暗无声无息地把温度带走,峰顶开始起风了。
傅沉还站在门槛内,他垂目望着地上的归霁,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感情,“不自量力。”
她摔得不轻,握剑的那只手,虎口一阵麻疼。而外一只手,已是摔破了皮。原本干净整洁的青石地上留下了一道血迹,衣袖上也蹭破个大洞。玉卿剑已经脱手摔了出去,正在不远处孤零零地躺着。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沉稳沉着。归霁没有回头去看,她只是趴在地上望着远处的玉卿剑,缓着方才那股冲击力,思忖着对策。
她的剑术多半还是傅沉教的,一招一式皆都骗不过傅沉的眼睛。她知道今夜自己会死在这里。但她还是想要试一试,左右结局都是一样的。
黑色的布靴停留在了眼前,归霁咬着牙,依旧没有抬头朝他看一眼。
“怎么,这就摔得爬不起来了?”他不屑一顾,“这么不经摔,还无澜派弟子呢!”
他的靴子倏尔离去,在远处的玉卿剑前驻足。片刻后,他一脚横扫,那把木剑在地上狼狈地蹭了一遭后,堪堪停在了归霁的手边。与此同时,傅沉冷冰冰的声音也一并传来。
“不是想杀我吗?那就拿起你的剑,给我站起来!”
握上剑柄的那一刻,归霁感觉到了一阵灼热。剑身上的图腾已经蹭得几乎看不见了,但她根本不在乎。
无澜派的七弟子迎风站了起来,她发髻中的桃苹花已经彻底枯萎,被风轻而易举地卷向了空中。风斜斜地猛扑着,长发飞扬着,糊在了她的脸上。她看起来弱不禁风,整个人都糟透了。
傅沉将她看在眼底,却不能去拉她一把,给她一个拥抱。衡坤剑已经现在了他的手中,就像那一年那一日的连岳峰一样,这一战依然不可避免。
“乐兮啊,我谅你是个姑娘,让你三招,如何?”
在这绝壁断崖前,归霁也没什么好同他客气的了,提了剑便冲了上去。傅沉果真说到做到,衡坤剑握在手中,却迟迟未动。
归霁没有用傅沉教给她的剑法。她的袭击直截了当,招招都往傅沉命门去。但她毕竟只是一个还在练气的小剑修,三招过后,傅沉连发型都没乱。
“我教你的,难道都忘了吗?”傅沉看她班门弄斧就像在看个小儿在胡闹一般,“你不是想给师傅和师兄他们报仇吗?就这?再给你一次机会,认真点儿,像样地攻我三招。”
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了断崖边,周围彻底暗了下来。风依旧在猛烈地摇晃着草木,琅琢天山浸入了春晚的寒冷中。
但归霁感觉不到冷,她心中的怒火在燃烧着。那一晚古悼山上的惨烈不断地在她脑海中重现着,满目的疮痍,满地的鲜血。一个个倒在阵中的同修,就连他们的灵犬都无一生还。
仇恨在心中膨胀着,归霁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恨他。她所有的不幸,以及无澜派上下所有年轻修士的不幸,皆都因傅沉而起。她不在乎上一辈恩怨孰是孰非,她只知道那一夜古悼山的血债傅沉必须得来偿。
她疯了一般,仰天悲鸣着,仿佛是在告慰那些枉死冤魂。
玉卿剑便在此时闪烁出了光芒,似烈火焚烧一般。渐渐的,老朽的木纹消失了,宛若千锤百炼之后的重生。当火色的光芒褪去,寒光乍现,在这连岳峰的黑暗中发出了夺目的光辉。
傅沉怔愣了一瞬,继而眼中闪过一丝欣喜。
“深藏不露嘛!”他笑了起来,遂提起了自己的衡坤剑举到眼前端详着,“宝剑出锋需要磨砺,敢不敢与我的剑过过招?”
归霁以剑指地,不为所动,嘲讽道:“相公,不是说好再让我三招的吗?”
这一声唤得傅沉眼中动了动,遂挂了一抹笑意在脸上。
“你相公我自然是一言九鼎的。”他说着就将剑背在了身后,“娘子,请吧!”
归霁的双目布着血丝,宛若杀红了眼一般。但玉卿剑的剑刃却干净得一尘不染。无论如何,她都要为无澜派的弟子争上一争,为这世间的公平、公正,还有道义争上一争。
玉卿剑如同一道闪电一般,急速迫向了傅沉。他背着双手,躲归霁第一招的时候,步态依旧从容。
归霁扑了个空,回身便逐他而去。傅沉故技重施,踩着玉卿剑的剑尖想要从她的头顶翻身而过。但弯腰的动作扯到了他的伤口,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在半空中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也便是那么一瞬的停摆,他落地时的重心便有些靠前。
傅沉趔趄了一下,起身时霍然看见玉卿剑的剑光出现在了鼻子底下。他下意识地用衡坤剑一挡,但剑上传来的力量非常大,撞击力反弹回来,让傅沉不得不侧转了身子。
二人将将擦身而过。
“不是说要让我三招吗?”归霁面露凶色,“这才不过是第二招,相公怎就言而无信了呢!”
傅沉旋身后撤,站稳时撇嘴笑了,“娘子,你好凶啊!”
他说着将衡坤剑复又背去了身后,“逗着你玩儿呢,不然我有什么意思!”
几招较量过后,他们已经离断崖边不远了。那颗崖边长歪了的柏树依旧维持着它那叫人看了心惊胆战的姿势,迎风矗立,好似在观战。
二人的长发齐齐被风往断崖处吹,傅沉身上的墨色衣袍几乎融入了夜色中。他的胸前已经湿了一片,看起来便好像是出了一层汗。
归霁的脸上透着视死如归的决绝,“还剩一招,你可不准耍赖!”
傅沉笑了,“再叫一声!再叫一声,我就不耍赖!”
她已经没有什么尊严可言了,只要傅沉肯给她机会,她什么都愿意。即便,那个人不过是在戏弄一只待宰的羔羊。
归霁面色沉得吓人,语调也跟着低了下来,“相公。”
傅沉笑得更开了,遂展开了一边的臂弯,“那你还等什么?”
风驰电逝间,玉卿剑裹挟着剑气勇往直前,夜风推了她一路,让她的速度更快了。傅沉站着没动,眼睁睁地看着那锋利的剑芒逼近。
一股血腥扑面而来,一切都好似那一夜古悼山的重演,只是他们互换了位置。就当利刃即将捅穿傅沉胸膛时,他再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背后的衡坤剑挡在了身前。
衡坤剑的剑刃只是轻微地调整了角度,便将玉卿剑带偏了目标。
眼见着最后的机会也即将从指缝中溜走,归霁殊死一搏,即刻朝他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想要鱼死网破将他连同自己一并推下断崖。此刻,回响在她耳畔的不再是师傅的叮咛,而是傅沉曾经轻柔的低语。
“下次,记得往这里招呼。”
他胸前的那一滩水渍仿佛变成了一个活靶子,又好似是一个漩涡,让归霁奋不顾身地朝那里扑了过去。
这是傅沉让她的最后一招了。如果不能将他推下去,那么待到她回身,迎面而来的,便就应该是傅沉的衡坤剑了吧!
也许……根本待不到她回身之时。但无论如何,她在九泉之下能有颜面去面对那些逝去的同修了。
风便在这时停了下来,一同停下来的,还有归霁。堪堪得,停留在了断崖的边缘。
手掌上传来了湿漉漉的感觉,而掌心之下,一颗心正在剧烈地跳动着。
看着自己没入傅沉胸膛里的手腕,归霁瞬间愣在了那里。她没明白自己的手究竟是如何轻而易举地穿透了他的胸膛,拿捏住了他的命脉。
迎面断崖的劲风突然猛扑了过来,顶着傅沉的脊梁骨,好似在阻止他的坠落。低头看着那段纤细却又苍白的腕子,傅沉隐隐意识到自己想的似乎错了。
麒麟碧已经离开了归霁,没有了那一层的控制,师门恩怨便理应首当其冲。归霁应该毫不犹豫才是,就像方才她袭过来的那几招一样。但最后,她却还是下意识地要收手、停手,甚至撒手放开他的生路。
傅沉是多么希望这只不过是因为魇魔对归霁的控制还一息尚存。因为那样的话,身后连岳峰的断崖便能彻底解决一切。但如果归霁的退缩是源于情……
他不禁再一次看向了眼前这个他爱而不能的姑娘。
也许,他不该让归霁来动这个手。但事到如今,在这连岳峰的断崖旁,傅沉也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只能心存侥幸,希望这一切不过是魇魔在作祟,想要反抗,想要死里逃生。
无论如何,今夜他们之间必须要死一个。就算是以大道苍生为先,那个人也只能是他傅沉。
在归霁松手的那一刻,傅沉擒住了她的腕子,布着血丝的双眼凝望着她,“爱我吗,乐兮?”
归霁挣了挣,却不敢用力,便也根本挣脱不了。她开始哭了。
“还是更恨我?”他眼中含着泪,笑得绝望,“还是恨我吧,乐兮!我杀你师傅,杀你同门,还杀过你一次。你恨我才是应该的!”
她哭着,失魂落地重复着那个字。
傅沉点了点头,“对,恨我!活着恨我!我的命,这就给你了。从今往后,师门恩怨两清。布庄老板那里,不过是一场梦。我没碰过你,你还是可以嫁人的。往后的路且长,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夜风呼啸而过,带走了硕果仅存的温暖。
如果这也是一场梦就好了,待到梦醒,他们还在布庄老板家。没有师门恩怨,也没有生离死别。
崩溃来得突然而又彻底,归霁歇斯底里地大声哭了起来。她想要松手,可手腕却被傅沉牢牢擒住。那力道已经不及过往,却仍然令她失去了对自己这一只手的控制。
无澜派的五条人命都葬送在这个男人的手上,她理应恨他才对,她也的确恨他入骨。然而即便傅沉已经把命交到了她的手中,她却还是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爱恨情仇折磨着她,师门恩怨亦不准备放过她。她哪里还有什么未来可言!未来于她,不过是一口盛满白骨的枯井罢了!
“我恨你!我恨你!傅知恩!”她泪流满面地大叫着,宛若一个疯子,“恨你!恨你!”
“那就恨我!”
傅沉的吼声回荡在连岳峰上。攥着归霁腕子的手颤抖着,他沉重地喘息着。抬头望着墨色的天空,仿佛这样就能阻止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一般。
玉卿剑掉在了地上,归霁捂着自己的心口,泣不成声,“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傅知恩,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这不是你一直都想要的吗?我的命……既然想要,那就……拿去吧!”
衡坤剑砸落在了脚边。他抬起手想要擦掉她的泪水,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别哭了!我说过的,无论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就一定会给你。”她的指腹留恋着她的脸颊,“这一次,我没有骗你。”
不过是几句的功夫,那颗炙热的心在她的手掌里跳动得已经有些吃力了。归霁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束手就擒,但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办法去思考了。她只知道,傅沉就要死了。
曾经在那段岁月依旧静好的日子里,她渴求的其实并不多,不过是长相厮守与天长地久。如果没有古悼山的恩怨,他们一定会成亲,会生儿育女,过着幸福的日子。她甚至可以不去计较傅沉曾经杀过自己一次,但她却不能忘记师傅和同门的惨死。
瞬间失了全部的力气,归霁的眸色暗了下来,整个人好似一个失魂的傀儡一般,透着死气。
“这个时候你还能给我什么呢?我要的,你给不了我,永远都给不了我了……”
远处传来了异动,是有人在靠近这里。留给他们独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但在这仅剩的时间里,傅沉还想要再放纵一次,再自私一次。
即便满口都是腥甜,他还是尝到了归霁的味道。他觉得自己似乎好些了,可却在即将松开她的那一刹那,将鲜血倾入了对方的口中。
归霁被他的血给呛到了,她咳得狼狈,脸色更加惨白。
“活下去,乐兮。”他抬手拭去了她脸上的血渍,可自己口中的鲜血却在不断地往外流,“记住,你是在替师门报仇,是在替天行道。而我,是死有余辜。”
远处的声响越发明显起来,他看着归霁,面露决绝,“抓稳了,别松手!”
最后时刻,归霁依旧想要松手,可腕子上传来的力量却陡然增大,紧随而至的便是肩上大力地一推。眼孔倏尔紧缩,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傅沉离自己远去,看着他被黑暗吞噬。
风撕扯着她的裙摆,厚重的黑云拢住了残月。她眼中的颜色在这一刻,好似都随着傅沉坠入了那无边的深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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