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里没有水。
人们传言流沙河住着一个满面虬髯凶神恶煞的妖怪。只要有人往流沙河去,便会被他拖到沙河漩涡之中杀死。
妖怪的传说在这里存在很久了,久到太婆说起来的都是小时候听太婆的太婆说的故事了。故事就像立在风沙里千年的石碑,古旧的铭文早已破败模糊,却始终被人辨别记认,再一辈一辈流传。
故事说妖怪本是一名位高权重的士大夫,府上有一小妾,因年弱胆小怯懦并不受宠。之后世事无常,士大夫因一次得罪要员被革官去职,打入牢内。他愤慨不平逃狱而出,不得以从贼落草占山为寇。三年后一日,他在寨中喝酒,突闻门外吵闹,只见一又瘦又小的单薄女子冲破众人阻拦闯入屋内。
士大夫。那女人开口便唤,他手中酒壶微晃。
他抬眼仔细辨她,竟是当年府内那个不受宠的小妾。
叫什么来着?他慢慢在脑海里摸索起来。
似乎是叫朝云。
她与之前却又大有不同了。
士大夫,我找你找得好苦。我去了牢里,去了官府,去了乡县,去了都城,还去了田垄荒野,我满天下寻你,三年了,总算找到你了。
她不像从前寡言怕生,见到他竟一股脑说出一串话来。眼前女人衣服粗糙,面色蜡黄,头发凌乱,只有一双凝视着他的眼睛熠熠如冬雪星光。
他目光落在她紧攥着的一双手上,手上满是伤痕老茧,粗糙邋遢。
你找我干吗?他打断她的话语。
女人一愣,要说的话在舌尖滚过又咽了回去。
我…我…
还是老样子。他想。
罢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遣人给她安排了一间房便转身离开了。
当年他越狱遭满城追剿,身边亲信悉数离去,他以为自己早已众叛亲离,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女人,他不由得笑了笑,猜不出心思。
当夜,山寨遭袭,大火连营,他从梦中惊醒,提刀冲出门外。朝廷重兵围剿,寨内哀鸿遍野。他与人短兵相接激战不已,突地只闻背后金鸣之声,他转过头,眼底寒光一闪。
迟了。他闭上眼。
风擦呼啸,在他身前顿然一停。
再睁眼,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挡在他身前,敌兵的刀深深砍进她肩膀,她双手紧握短刃刺入那人腹内。
朝云!他喊。
女人泄力瘫倒,被他一把揽进怀里。
士大夫,你还记得我,我真的好高兴。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你在路边看到行乞的我,你把我捡回家,给我取名字。
那日清晨云霞好美。
你说: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就叫你朝云吧。
从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这辈子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我不能独活,也不能随便死掉。
真好,能像现在这样,被抱在你怀里,我真的太高兴了。
…请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好吗?
朝云这个名字真好听,可是自从入府那日起,你就再也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你能像刚刚那样,再叫我一声朝云吗?
太婆的蒲扇慢慢轻了,呼吸也缓了起来,年幼的男孩连喊了几声太婆都不见回应,他不耐烦地爬起身子溜下竹床。
趁着月色,他一溜烟往流沙河的方向跑,速度快得连狗都撵不上。
之后的故事是什么,他急着想知道。
朝云之后怎么样了,士大夫为什么变妖怪了。他要亲口去问问。
他跑呀跑,不知跑了多远的路,跑得气喘吁吁。
今夜的月亮大得出奇,像伸手就能摘下来。远远的流沙河在月色下流动,四下里静得像梦境。
喂,士大夫!他大喊。
朝云去哪了?他问。
他喊了许许多多声。喊得嗓子都哑了,精疲力竭。终于他在日出之前放弃了努力,摇摇头踏上了回家的路。他转过身时脚下踩到什么,他弯腰捡了起来,原来是一粒闪着光泽的漂亮朱贝。男孩看着这枚小小的贝壳,立即忘掉了方才的遗憾与烦恼,开开心心大有收获地回家了。
朝云去哪了?
那夜他发了狂,连杀了一百多人,最后在乱箭穿心下倒下,他手撑着刀,跪在朝云面前,她早已阖眼沉沉睡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可朝云分明在我眼前。可朝云分明一直在我身边。
他闭眼,一滴泪落在她脸颊上,深红色的血泪,像一枚小小的贝壳。
终于到了日出时分,蒸腾而出的云雾被朝阳映得橙红,温柔荡漾。
真好,这日清晨云霞也美。
hym 2016/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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