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涉红楼梦的读者,总不免将目光聚焦于几个主要人物,例如宝黛钗的爱情纠葛,王熙凤的泼辣爽利,抑或大观园诸美的吟风弄月(此处非贬义)。一个只读过一遍红楼的人,若问他印象最深的情节是什么,答刘姥姥进大观园,黛玉葬花的人必然远多于宝钗论画,香菱学诗。人的大脑,往往倾向于加强对悲喜两种极端情绪的记忆,而那大多数既不悲也不喜,看似无关的琐碎细节,却恰恰构成一部作品的血与肉,不经过深度阅读,殊难留意。
蒋勋老师这套评红楼的丛书,最出色的部分便是对细节的解读,比起许多所谓的红学著作,可贵之处在于贴近文本,从不生硬附会,卖弄才情,故作玄虚。对于研究文学类著作的学者而言,谦逊是一类重要的品质,当今的许多学者,便是失掉了这份谦逊。而借着这套书,循着似曾相识的目光,我也得以将前八十回中那曾在无数风雨敲窗的夕夜中令我数度深叹与惆怅的文辞,再度重温。
时隔近十年,我的喜好并无二致。随手翻翻原著,令我心驰神荡的,仍是那有限的几章回:秋爽斋结海棠社,栊翠庵品茶赏雪,芦雪庵即景联诗,探春兴利除宿弊,黛玉重建桃花社,王夫人抄检大观园,凸碧堂中秋品笛。有了诸般精妙而妥帖的注脚,一度断了线的少时文学记忆接续上成年之后的生活阅历,感悟频发,恍然竟觉如初读者——这便是伟大文学的本来面目么?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常读常新,时如温风细雨,时如当头棒喝。我讶异于年少时识见的浅陋,又不禁悬想,十年后的我重读此书,又该当何感?
红楼梦是一座大迷宫,读者要能进能出。 很多红楼学说,绕不开钗黛之争。其实在我看来,并无可争。红楼梦里向来不吝于对比,繁华与寥落,欢欣与悲戚,通达与愁懑,牡丹与芙蓉.....宝钗与黛玉,原本是两种迥异的生命形态之象征,有何高下之分?想那第五回中警幻仙姑领宝玉游太虚幻境偶翻判词,“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一个是那“山中高士晶莹雪”,一个是那“世外仙株寂寞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钗黛并立,自此可以基本敲定。世人皆鄙薄宝钗的圆熟机巧,殊不知她内心本缟素如雪,经年的旧雪,雪底藏金玉。宝钗之面热心冷,缘于她透彻的理性,只是入世太深,终究是看得开却看不破。世人皆称羡黛玉的孤高自洁,却不明她原是面冷心热,逸世出尘奈何情深。这株寂寞林,应是不甘寂寞的。
至于宝玉最后是和谁结了姻缘,就更不重要。红学家煞费苦心连篇累牍的考据并无多少说服力,毕竟已经是历史的尘烟。偏离了文本的研究是个死胡同,这个道理,很多人懂,也装作不懂。
读红楼,要学会用美学思维去读。贬黛抑钗,或是贬钗抑黛,多数是落入了一个误区,即让道德判断与伦理判断先入为主,取代了美学判断,而高明的文学,本应打乱这种判断。曹公本意,我们自然是无从得知,但一部红楼梦,读来读去读成了世俗爱情小说,岂不是糟蹋。作者写作要有超越感,读者品读亦当有超越感。在这一点上的见解,蒋勋老师深合我意。
退一步说,即使以世俗伦理的角度去解读,个人认为,拿钗黛二人直接比较也并不妥当。黛玉与宝玉修的是前世仙缘,他们的个性过于纯粹,过于艺术化,理想化,换言之,是只宜于活在书中的人物,好比水草,一出水就蔫了(借木心先生妙语一用)。我很难想象将黛玉置于俗世烟火的语境中,那该是多么地尴尬与生硬。这是作者的聪明,也是他对黛玉的怜惜——他知道这等人儿不能走出红楼梦来,所以早早设定她是仙界的儿女,将她和我们远远隔开了。我们在生活中不太可能会有黛玉,却会有宝钗——尽管对于多数人来说,她也过于完美了。相形之下,宝钗“俗”,但“俗”得合乎人情。若二人必择其一而友之,吾择钗。
因我对红楼的私心偏爱,我愿相信,曹公对宝钗和黛玉所持的是无差别的悲悯心,一如他对书中其他主要或次要的角色。出世也好,入世也好,在出入之间摇摆不定也好,都是一种生命选择,无分轩轾。生命的灭点是同一的。有趣的是,在一种巨大的幻灭感与宿命感笼罩下的这本书,却处处体现执迷:作者的执迷,笔下众生的执迷。正是因为放不开情,放不开利,放不开功与名,才会“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红楼梦的主旨是虚无吗?非也。读不出这份执迷,就读不懂红楼梦。
“裘马轻狂的绝望 总比筚路蓝缕的绝望好。”
红楼梦对人世的呈现之深广,是交响乐,亦是长卷,雄厚恢宏,色彩斑驳,有诗意仙意,亦有涩意尘意。红楼梦是人生的曲面镜,那最精妙之处,即在“似”与“不似”之间——似者媚俗,不似者欺世,此乃艺术之大道。纵观古往今来的伟大作品,文学与艺术的塔尖,原是相通的。曹公已矣,虽万人何赎!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评及红楼,拈出八个字——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不可谓不精准。张岱作《陶庵梦忆》,追省昔日风流绮丽,大梦方醒,是憾事,也是幸事。斗胆揣测,曹公成红楼一书,亦当同此情。生命最高的体悟,或许便是悲欣交集。先悲后欣,固然好,只是文学史应抚掌叹息;先欣后悲,也不算坏,毕竟成全了伟大,泽被后世。此岸的缺憾,却换来彼岸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到头来,人生与艺术是一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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