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妨主鬼》1
文:子木有痕
“你说,你是谁?”靳老太爷靠坐在磨得脱了红漆的太师椅上,吧嗒~吧嗒,吸了两口水烟袋,烟气从鼻孔轻轻地呼出来,迷蒙的烟雾挡住了他本就模糊的视线,他用沙哑低沉的嗓音慢条斯理地向我问了话。
“我是马儿,怀仁县永清的,您的外孙,姥、姥爷。”
“你过来,走近些让我看看。”靳老太爷把旱烟袋咚地放在方桌上,咳嗽了几声,扶了扶耷拉在鼻梁上的石头老花镜,眯眼打量走到两步远的我。
我有些慌乱,因为我知道自己此时头发蓬乱、满脸灰尘,我空荡荡的右裤膝上还有一个撕开口的洞,布鞋隐约露出了藏不住的脏黑的脚趾。
“你说你是香芷的儿子?你爹呢?你怎是这个模样?”
“我爹在我四岁的那年死在西安了。”
“李如海死了?”圆圆的石头眼镜突地滑到靳老太爷的鼻尖,他往前欠了一下身,爬满青筋的枯手用力地抓着扶手,“他怎么死的?”
“说是得了急病,店里值钱的东西都被二掌柜连夜卷走了。”我低着头,说这些时没有一丝悲伤的感觉,我认真地用手指绕着衣角,一下又一下,嘶拉一下扯开了一个口。我只得放开衣角,一下一下地磨搓着手心。
“那你后来怎样了?”靳老太爷又扶了扶老花镜,缓缓地靠回椅背。
“我在姑母家。姑父说收留我已是发了大大的善心,既是收留,我也不能吃闲饭,拾柴拣燎这样的小事,我是应该做的。我一开始不会,他就打我,还不给我饭吃,我慢慢地就知道什么是燎,怎样能拾到柴。
再大一点,我就到田地里当稻草人。那年的夏天,路过的农人说地里有狼,我听了害怕,就爬到地里的柳树上睡着了。结果给我送饭的堂哥找不到我,就说我被狼吃了。我睡醒后从树上摔下来,发现已经傍晚了。
等我回到姑母家,姑父拿着竹条抽我,说我三个月死了娘,四岁死了爹,是个不详的妨主鬼,说他家一年不如一年都是我妨的。我气不过,就骂他霸占了我家的房子和田地,我不稀罕他养活我,转身就跑出去。姑母偷偷追出来,把我安顿在一个老太太家,那年我七岁,我当了放羊的小长工,不给工钱,只管吃饭和做衣服……”我抬头瞄了一眼靳老太爷,见他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盯着我,于是我继续往下说。
“我10岁以后就出去打零工,能挣一些工钱了。说好一年下来给工钱,可是我干了两年,东家只给了一年的工钱,我问他为什么扣工钱?他说我是妨主鬼,害得他家收成不好,说是给一年已经是发了善心。我气不过,大骂了东家就跑出来。
我想姑母,就回去找她。结果回去一看,我堂哥把我家和姑母家的田地、房产都变卖干净抽了大烟,姑父气死了,姑母伺候了人,堂哥要卖堂嫂抵债,堂嫂羞愤之下上了吊,8岁的小侄女卖给别人当了童养媳,6岁的小侄儿得了天花,无处栖身,无钱治病,眼看着死了。想不到我5年没见姑母,她家竟然成了如此天地。
我实在无处可去,姑母说,我可以来榆次找姥爷。虽然因为我娘在我三个月时死在姥爷家,我爹和姥爷断了来往,可是,姥爷,我爹不在了,我实在无处可去,您能否收留我?”
“老陈!”靳老太爷朝堂屋门叫了一声,一个40来岁粗布衣裤的男人从门帘后走进来,“带他洗个热水澡,再给他找一身干净衣裤、一双新布鞋,再让厨房给他做碗面。然后再带他到这里来。”
“好的,老爷。”
我第二次站到堂屋时,靳老太爷不在。靠门的桌台墙上有一个四方的大镜子,我第一次认真地端详自己,原来我有清秀的分头,浓眉炯眼,笔挺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眼神是倔强和坚定的。我的衣服有些宽大,但厚实干净,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新鞋,这是我12年来最结实舒适的鞋子,我想用手摸一下,不由地脚尖轻触,轻轻地原地踩动。
随着一声咳嗽,靳老太爷拄着拐杖脚步迟缓地踱进来,然后坐在太师椅上。我不由地低下头等着老人家说话。
“你叫马儿是吧?你走吧,我不能留你。”靳老太爷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水烟袋,烟气又在面前迷蒙起来。
“……”我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我送你一身衣服、一双鞋子、给你吃一碗面,也是看在你娘的情面上。当初你娘吃错药死在家里,你爹就和我绝了交。你姑父和东家说得对,你的确是个不祥之人,谁和你沾上谁倒霉。你妨了父母妨了姑母,怎么?现在想来妨我?你走吧,我这里庙小,住不下你。”
“姥、姥爷……”我张口结舌地望着靳老太爷,身体瞬间失去了力量,黑夜再次吞没了我,我想伸手却伸手不见五指,眼泪迅速模糊了我的视线,那种如影随形的屈辱感,再次铺天盖地地涌来……
我咬咬牙,下一秒就颤抖着手解上衣的扣子,布搭扣缝得太牢了,我解了几次才解开,我把上衣扔在地上,然后互踩着鞋帮甩出了鞋,我光脚踩在冰冷的砖地上,用冰冷的目光扫视着靳老太爷,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着,“谁稀罕你的施舍?把我的衣服和鞋子拿过来! 快点拿过来……”
老陈拣起我扔在地上的上衣和鞋子,从后面环抱住我张牙舞爪的双臂,“你的衣服和鞋子早扔了,马儿,不要这样,你还是穿上吧。靳老爷有苦衷……”
“老陈,”靳老太爷用眼神打断了老陈的话,“你让他把衣服穿上,这成何体统! 咳、咳……”
我在老陈的怀里摊软下来,任由他把上衣和鞋子再次给我穿上,那个时候我就明白,尊严也是讲条件的,一个落魄的人他的尊严也不值一文。
我擦干眼泪,准备转身时看到了墙上的一张女子学堂的照片,“靳老爷,这里面有我娘吗?”
“有。”
墙上的女子学堂毕业照里,前排是三个带着瓜皮帽穿着长袍马褂的长胡须老先生,后排有六个斜襟袄、长裙子、齐刘海、一股辫的十五六岁的女学生。
“哪一个是?”
“从右数第三个。老陈,把照片拿给他。”
老陈把墙上的像框拿下来,靳老太爷示意他装进桌上的布包里,布包递到了我手里时,发现包里还有三个馒头和几张钞票。
“谢谢姥爷。”说完这句话,我双手抱着布包,快速地跑走了。
那是我和姥爷的第二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1、
1930年5月至10月间,蒋介石和阎锡山、冯玉祥、李忠仁之间进行了一场中原大战,最终以蒋介石的胜利告终。这场中国近代史上规模最大、耗时最长的军阀混战,影响了很多人的命运。
我就出生于中原大战临近结束的农历八月三十,因为属马,乳名就叫马儿。我的父亲李如海是山西省怀仁县人,属于晋商大军中的一员,军阀混战中父亲的古董店受到官兵的盘剥和哄抢,这让本来就艰难的生意更加衰落。
李家的先人在晋商繁盛时开过票号,后来转营古董和皮货,在北京、西安多地都有生意。人说财多克子,李家三代单传,到了父亲这一辈,多了一个妹妹李如兰。父亲先后娶了三个老婆,两个都得病亡故,没有生下一儿半女。
家境开始衰落的父亲,仍然靠着祖辈的名望,娶了榆次北关书香门第只有16岁的母亲,母亲名叫靳香芷,上过女子学堂,不但模样俊俏还知书达礼。姥爷和父亲有生意往来,他对身材修长相貌堂堂的父亲十分欣赏,于是就把女儿许给父亲做了他的第三位正室夫人。
母亲嫁过来三年后才怀上我,父亲30岁得子自然欣喜不已。我刚过满月,父亲挂念西安的店铺,又不放心母亲和我,就让母亲带着我回了榆次的姥爷家住。
母亲生我时感染了风寒,在榆次住了两个月,情况本已好转,因为天气降温,突然感觉头痛。姥爷叫人抓了两副中药,一副治他咳嗽的药,一副是治母亲头痛的药。结果,熬好药后,下人端错了药,母亲喝下片刻就浑身发冷不住哆嗦,一时三刻就送了命。悲伤的父亲从此和姥爷断了关系。
父亲给我找了一个住家奶妈,并把我托付给姑母照顾,他自己回了西安经营店铺,每年都按时给姑母捎来银两。谁知这一走就再没回来。父母的这些事,是姑母讲给我的,我对母亲和父亲都没有任何映象。
一开始,父亲还托人给姑母捎些银钱,我四岁那年,父亲就没了音信。姑母着急,就让姑父去西安寻找父亲。去了才知道,古董店又遭溃兵哄抢,父亲急火攻心病死在西安。兵荒马乱,生意本来就难维持,二掌柜把店铺变卖后不知所踪。
姑父回来后对我的态度就变了。
姑父王贵荣和姑母李如兰生了一儿一女,他们均已成婚。姑父家和我家离得不远,堂哥王二和住在王家的老院,姑父和姑母就住进了父亲置下的大宅院。我不再是少爷,而是成了寄人篱下的下人。
那一年我四岁。
王贵容不再对我和蔼,他让我出去拾柴拣燎。我力气小,掰不动粗树枝,只能拣几根细枝条,我也分不清哪些是可以再燃烧的燎炭。王贵荣见我每天拣不下几根柴,拾回的炭也不能用,对我又打又骂,一天不给我吃饭。姑母忌惮姑父,半夜里偷偷塞给我一个馒头。
打骂多了,姑母又偷领着我拾柴,又告诉我如何分辨燎炭,我渐渐地学会了这些能力之外的劳动。
这样到我七岁时,我就能熟练地在姑姑家田地里当稻草人,驱赶偷吃庄稼的鸟雀,早出晚归。
那一年地里的收成不好,村子传说有狼出没,已经叼走过村口人家的猪和鸡。我非常害怕,又不敢回去,思来想去,目光停在田中间那棵枝横叶密的老柳树上,我麻溜地爬上去,躺坐在粗粗的枝桠间,密密的枝叶完全遮挡了我,不知不觉地我睡着了。
天渐渐黑了,我迷迷糊糊一翻身,从树上掉下来摔醒了。躺在黑沉沉的田地里,我又饿又怕,我的心“咚咚”地在擂鼓,发麻的腿有了知觉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了姑母家。
王贵荣见我这么晚才回来,拿了棍子就狠狠地打,“你个妨主鬼,你个讨债鬼!你三个月妨死娘,四岁妨死爹,每天吃的多,干的少,你还不如让狼吃了。”
王贵荣的棍子狠命地打在单衣单裤的我身上,钻心刺骨地疼,我痛得忘了哭,我的怒火从眼里喷射出来,扯着嗓子吼道:“我不是妨主鬼!我不是讨债鬼!这是我的家,你才是妨主鬼讨债鬼,我没有让你养,是我干活养活你。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抓住了王贵荣手里打我的棍子,他的手臂明显在抖动,“你、你、你……”
我夺下他手里的棍子,用力扔在地上,然后转头跑出了王贵荣霸占的,我曾经的家。夜色那么黑,我瘦小的身影被黑夜吞没了。没有一点光,我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了,干脆坐在地上哭起来,因为我发现无处可去。
“马儿啊,马儿?你莫跑,你要去哪里呀?”我听见姑母哭着叫我,她手里提着的煤油灯摔在地上,暗淡的灯光照在她的“三寸金莲”上。她爬过来拽着自己的袖子给我拭泪,让我回去。
我不回。
她想了想,拍拍手扶我一起站起来,“走,姑姑把你安顿一个地方。这么晚了,人总得睡觉。”
我就这样来到了村东口王老太的家。她家有10亩地,老头刚走,女儿嫁了,她说不给我工钱,但能让我吃饱穿暖,家里有几头羊,我来了替她去放羊。我点头哈腰,美美地在她家的柴房睡着了。
我在王老太家放了3年羊,已经成了熟练的小羊倌。李白蛮见我放的羊又肥又壮,就说让我去他家干活,他家给工钱。
我十二岁那年,在李白蛮家已经干了两年,年底结算工钱时,工钱只给了我一半。我问他为什么?
“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三个月妨死了娘,四岁妨死了爹,你就是命带不祥的妨主小子,我给你一半工钱算是发了大善心。你还有脸问我。”
屈辱感席卷了我全身,我怒目圆睁,用力握紧拳头,我是一个竖起羽毛的愤怒斗鸡,我无法忍受这样公然的侮辱,不由破口大骂:“你他娘的一个烂人,你欺负我年小,不想给钱就找这样的借口。好,我就是妨主鬼,希望能把你妨得倒霉!”
李白蛮气极了,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寻找能够教训我的武器。他的眼睛落在长把锄头上,他的手刚抓住锄头,我就一阵风似地跑了。等我跑出了村,才发现我忘了拿一半的工钱了,一半的钱也是钱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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