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北方的朋友说未曾见过桂花,不知桂花长的是什么模样。
我很是惊讶,生于南方的我,逢到秋日,总能见到满地的桂花,以至于日后的记忆里,秋日都是满满的桂花香气。想起九、十月,自然便是一片金黄色,细细碎碎,幽幽谧谧的香气,好似一根细小的针游走着,缝补起来时光里的小小补丁。
桂花,在我的花单里是能排上前三的,其二便是栀子与石榴。桂花叶子厚实,花朵却极其纤细,是一个花骨朵般的小女娃,稚嫩,顽皮,却也灵动。
以人比花的话,我眼里的桂花便是个灵气十足的小女童,扎着两个发髻的天真模样;栀子便是一个亭亭安静的少女,如白玉般纯净;石榴亦是纯的,不过却是纯粹的浓烈,是一个娇媚的女人模样,朱唇黛眉,松松挽一个髻,斜枕着满树碧叶,媚眼如丝。
桂花旧事。
或许是童年滤镜的关系,一直觉得桂花是一种与人世关系极为密切的植物。
明代归有光写《项脊轩志》,提到庭前有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为亡妻死之年所种,读之不免满目伤感。草木非人,却能通人事。夏盛秋凋,看过许多季节的流转,也看过许多人来人去的热闹与凄凉,承载过不少的悲欢离合。而我对于桂花的记忆,大抵也是如此。
幼年时,爷爷家的院子里,也种着许多树,五月枇杷,十月桂花,都是爷爷亲手种下。种下桂花的那一年,依稀记得是爷爷奶奶成婚之年。
奶奶常喜欢看桂花,念起这一株桂树的前世今生,便恍然回到做新嫁娘的那段光景。少女成人,初为人妇,庭前桂花落时,洒扫庭院,拾花做蜜,淤滞的岁月缓慢而悠长,却又有一丝微微的甜蜜。这是桂花的甜。
桂花是可以食用的,做成糕点茶点,也可以做花蜜。爷爷做的桂花蜜,可以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蜜。
往往是在中秋过后,秋风自北而南来,夜间吹得桂树满院子香气,白日里有阳光照下,一树金黄细碎如钻,分不清是日光,还是桂花的光泽。
在树下铺一块干净的白布,随风落下的桂花一层叠着一层,顽皮的孩童在一旁摇落许多芳华,不多久便可以收起这白布了。兜罗起来的桂花盛放在干净透明的玻璃容器里,一层桂花,一层白糖,一层蜂蜜,压紧实,封严实,过数日半月,便成了一罐晶莹的桂花蜜。
爷爷算是个文人,喜欢喝茶,常用这蜜来泡茶,撮一点新鲜的桂花,加上这新酿的蜜,午间榻上醒来,泡上一盅,可以甜一整个下午。午后的光景,也变得生动起来。这蜜,回忆起来,丝毫不比张爱玲笔下的茉莉香茶逊色。
想起来,我也已有将近二十年未能再吃到这蜜了。爷爷故去也许多年了。如今,得一瓶桂花蜜容易,却再也不是那个味道。
蜜的做法看起来简单,却不知这简单的蜜里也是花费了许多功夫的。这时光里与桂花密密贴合的,那份静寂午后的闲散安谧,最是难得。现如今,去哪里找一株满满当当开着桂花的桂树,又去哪匀出来那样一个悠哉的下午,得一老头,得一小女娃,采花酿蜜喝茶去。
作家林清玄似乎也擅长做蜜,他在书中曾提到还有邻居太太前来讨要过他做的桂花蜜。文人讲究兴致,这蜜有时酿的好,有时酿的糟,其实也还是在于当时的心境。有时孜孜于此,不见得好,有时无心插柳,反倒出来一罐好的。可见,心境淳然的重要。
关于桂花,还有许多诗人隔着年岁遗留下来的记忆。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这是山里人王维所见的桂花。寂静深山里,闲看桂花落。花不因人来去而摇落,但随它自己的心。人看花,其实也同样在观照自己。在这远离闹热处,难得看清自己的真心,与山林一般清寂,无尘。
此之外,刘过的唐多令也算得上我顶喜欢的一首词,亦是中秋时候。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确然,年华如水逝去,江山虽是旧江山,昔日老友却已散落他方,星星点点,唯有愁是年年有新愁。便是买来桂花同载酒,也不再是当时年少。
而今久居在北方的南方人,也是许久未见过桂花了,但嗅觉每年到了这个时节,还是会自然恢复记忆。想起九月十月,一地金黄色,自带一股清甜的香气。念及桂花,眼鼻喉舌也似乎都被抹上了那一层桂花蜜。微微有点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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