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和妻,带着孩子。
在花园,葱绿的葡萄藤下,他似乎忘记了午觉,一直绕着斑斓的石板圆桌,追赶几只小鸡。
这是一个安静、安宁的、日光如雪的午后。
我们一家人,难得在一起,在葡萄藤下,那稀疏的阳光,一条一条地,犹如彩带。
妻在藤椅上,信手翻着彼得·梅尔的书《普罗旺斯的一年》;脚下的几只小鸡,被孩子追赶得叫个不停,孩子更是欢喜;我眯着眼,不时地向葡萄藤下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我的手指尖,却什么都触摸不到。
尽管如此,依然让我觉得,仿佛是在一个僻静的、曲径通幽的石灰岩洞里,听着“时间”的水滴,一滴一滴落下来的声音。
德昌,在这里,安静得能看到时间的纹理。
“德昌,算是中国的普罗旺斯吗?”合上书页,妻问。
“当然。”
我没有敷衍妻,至少,在我这个外乡人看来,德昌这座小城,算是中国的普罗旺斯。行走在安宁河、或茨达河畔,漫步于螺髻山、或牦牛山脚下,空气里裹着泥土的芳香,阳光清澈如水,照耀着温暖,这浪漫、闲适的乡村生活,真是人生美事。
远处,森林公园的山脉,矗立在安宁河旁,阳光辉映下的山腰,恍如在安宁河谷竖起的一扇金色屏风。
若普罗旺斯到中国,亦不过如此吧。
对于没来过德昌的,那些外乡人,会觉得我言辞浮夸,对这里的一景一物,甚至,一条不起眼的小河边散步的行人、脏乱不堪的农贸市场上卖野菌的商贩,都修饰的太多。
或许,他们以为我在创作一幅油画,刻意的色彩艳丽,淡妆浓抹;而事实上,我只是在素描,尽我所能的将这座小城的天地、山水、草木,与在这里世代生活的,辛勤劳作而又心境祥和的彝族、藏族、傈僳族人,一一用工笔线条般勾勒出来。
《诗经》云:鹤鸣于九皋,而声闻于野。
然而,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又何止这些呢?要知道,在中国的古典文化里,唯有山水林泉寄托着这个民族的思想。
终南山脚下,若无篱上之菊,我也会觉得,陶渊明依然会空老于林泉之下。陶渊明的菊花,已非实物之菊,只要远离庙堂,置身于了原野,漫山遍野的菊花,都会递次盛开。
十亩沧田秋放鹤,一廉凉月夜横琴。
这才是,我们这个民族五千年来,沉淀下来的境界——敦厚而宽仁,内敛而不失格调。
这时,几只小鸡被他追赶得落荒而逃,钻进了花园的草丛,儿子一时兴起,欲要追上去。
“小肉饭,别过去。”
妻起身,拉住了儿子。
小孩子正在兴头上,当然不会理会,非要执拗着去草丛追赶小鸡。最终,妻把他抱回来,他却放声大哭。
在后院门口,忙着磨玉米的岳父,闻声望过来,“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哭了?”
妻解释。
“就让他追嘛,何必弄哭他。”
老人家总是心疼孩子,加之,孩子一直由他们带着,有时候,难免会过于溺爱。教育小孩子,当然不能这样事事顺着,处处惯着,人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若让孩子觉得事事如意,总会有栽跟头的一天。
妻捡起石桌上的启蒙早教卡片,翻到一只老虎,她作出老虎的样子,逗着儿子,问,“小肉饭,这是什么?”
儿子一心在委屈流泪,全然不顾她。
小孩子任起性子来,那才一个叫执着。儿子趴在妻肩上,嚎啕大哭,哭声撕破了午后的宁静。
岳父走过来,将孩子揽在怀里,擦拭他的眼泪。
老人始终是太疼爱孩子,抚摸着他的头发,渐渐地,哭声不再那么高亢。接着,岳父毕摩一样,诵经般讲起孔融的故事。
午后的花园,又恢复了宁静。
几只鸟儿,在空中盘旋,嬉戏了片刻,像走进自己巢穴一样,大摇大摆地落在篱笆上。
贝贝趴在篱笆荫影下,抬起睡意朦胧的眼皮,瞅了一眼不速之客,又眯上了眼。
太舒适了,我想。
罗髻山的那一边,时兴高效率,不知不觉,行走其中的人们对时间逝去了耐性,不能平心静气专注于某一事物了,不是吗?因此,我觉得,在德昌的日子,这样的平静才如此可贵。
“孔融是乖孩子吗?”岳父问。
刚满周岁的孩子,显然不能回答外公的问题。他趴在外公怀里,摸着他密密匝匝的胡渣子,咯咯地笑。
日光斑斓、葡萄枝干龟裂、枝叶葱绿、花圃五颜六色,贝贝在篱笆下打盹,一幅活生生的写意画,祖孙俩其乐融融。
愿时光停驻,人生若久远如此,又夫复何求?
看到这个画面,不知怎地,想起了我的父亲。如今,他已遥远在天堂。
2015年,初春,老家院子里,水井旁的那棵杏树,花蕾还未吐红,父亲就走了。
光阴如流水,他去世快两年了,还是隔三差五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如果,父亲还在世,一定会像岳父一样,心疼孩子。
父亲也是一个喜欢小孩的人。
我儿时的记忆里,那时的夏天,父亲会带着我和弟弟,在有月光的夜晚,去村头的小西沟洗澡,父亲抱着弟弟,让我站在他的腿上。
潺潺流水,皎洁的月光,在流水上泛着银白的光,不远处的石桥,灰暗的像一幅剪纸,画里的风景一样。
夜晚,安静得蛙声一片。
如今,父亲走了,可那些记忆的画面,犹如植入脑海的芯片,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一次次显现。
在无数个黑夜里,我能看到父亲,他像一只在风雨里穿行的麻雀,形单影只。那么孤单,不知去何处。
我想问:
马在山中,船在海上。
父亲,你在哪里?
他告诉我:
他在天堂。
而去天堂的路,山高水又长。
有时候,我会和父亲,在梦里见面,我看到他,在黑暗里徘徊,我也是一样。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我和父亲遇见了彼此。
夜半醒来,觉是梦,不胜悲。
一个人,该忘记的东西,若一直忘不掉,怎么都不是一件好事。人生就是靠着不断的遗忘,才比较容易活得下去。
我最大的缺点,就是记性太好,据我自身的经验,人生的道路该如何走下去,这问题应由自己去面对。这个问题必须透过远行、阅读、自我思考,才能找到答案。而这方面,学校的课堂几乎没传授过我什么。
这个暖洋洋的午后,我想到了很多,过往的、不会再重复的往事。
葡萄藤下,稀疏的光线,如似水流年。
什么是似水流年?
我想就如儿时,在村西头的小水沟里,一个人潜水,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波光粼粼,落叶,浮木,空塑料瓶子,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
那时,河水如日光一样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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