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梦里梦见我是个镜子
沉到海里他将也是个镜子
一位女郎拾去
她将放上她的妆台
因为此地是妆台
不可有悲哀
——废名《妆台》
这首诗让我想起了李白《月下独酌》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都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女子爱惜自己的娇容不能哭泣,只好把悲伤隐藏压抑在心里,而那个男子,却因为“这女子不认得这镜子是谁”,而更加悲伤了。明明说好了不可有悲哀,但悲哀席卷而来,梦里的我,梳妆的女郎,沉入海底的镜子,博尔赫斯的硬币,像是在时间无涯的黑暗里溺水,见不到亮,发不出声音,墓志铭上又骄傲的写着“因为此地是妆台,不可有悲哀”。命运对人的讽刺和捉弄,如此简洁的被道出。
冯文柄的一生就像他给自己取的笔名“废名”一样,似有还无。长相奇古,性格内向,不与人交,举止怪异,办过刊,教过书,在北大开的课《李义山诗妇女观》只有两三人听,学生还说他“旁若无人的自问自答,令听者每每不知所云”。周树人说他的小说:“以冲淡为外衣,过于珍惜他的有限的‘哀愁’,后来连‘闪露’也收起了”,只见其有意低徊,顾影自怜之态了。”周作人更甚批评起了他的长相“额如螳螂、声音苍哑,初见者每不知其云何。”
废名放到现在是精于诗歌、散文、小说的杰出作家,而湮没在民国灿若星辰的华章中,却如同废去了姓名一般。但我始终相信废名的作品不会消失。像一股泉水,在地下流动着。也许有一天,再汩汩地流到地面上来。
他的文风淡然,忧郁,纯粹,笔下的人物,即使受尽命运的薄情,仍守着温良的品性和淳朴的动机。却并不是张爱玲眼中浪漫派的夸张与理想派的失真,其更接近于辜鸿铭所说的“中国人的精神”,温良,但绝不懦弱。张爱玲的小说好看,书里人物总似有一道流星在天空划下坠落的弧线,出场时俊采星驰,落下后满身泥泞,在波云诡谲的乱世中挣扎求存,充满了戏剧的无常和人性的抗争。而废名写故事往往平淡如水,是现在已岌岌可危的,曾经流淌在中国乡民血液里的传统美德。这种植根于乡土人情底色的书写,与鲁迅小说中人民的麻木与落后,狂喜与自欺,愚昧和卑微,构成微弱的对照,又在都市文明抒写中存在的冷漠疾病的参照下,呈现出一种缅怀式的感伤。
正如刘西渭在评价沈从文作品时说的那样:“作者的人物虽说全部善良,本身却含有悲剧的成分。唯其善良,我们才更易于感到悲哀的分量。这种悲哀,不仅仅由于情节的演进,而是自来带在人物的气质里的。自然越是平静,‘自然人’越显得悲哀:一个更大的命运影罩住他们的生存。”
读废名的书,如同看见路上有个小孩在踩影子。初见觉得好幼稚,所以绕开了,我怕他踩到我的影子。以前凑的近,总是执着孩子身上的点点瑕疵,现在站远了,才明白这影子下的旖旎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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