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来的张艺谋

作者: 小贤君 | 来源:发表于2018-10-03 13:13 被阅读26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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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1年,21岁的张艺谋结束插队生活,进入陕棉八厂,成为了一名织袜工人。他在这里生活了7年。

    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入厂后第一次开会,他被领导点名,在600多人的目光注视下独自离开,因为全车间只有他一人是非党员团员身份。

    而这样的情形在日后反复上演着。

    70年代是一个盛行集体主义的年代。虽然长期的集体生活让人倍感束缚,但没有人会希望自己被排除在外。而张艺谋夹在其间,既渴望自由,又期待着被接纳。

    70年代,工人们集体早起晨练

    这段生活里,张艺谋拍摄了许多照片,以此作为个人表达的出口,但他没想过要当导演,而是有更为现实的考量,他想为自己谋条出路——靠摄影完成从车间工人到工会摄影师的跃升。

    张艺谋早期摄影作品

    1971年,某事件给青年人带来的信仰坍塌和迷惑

    进八厂时,张艺谋携带的最“昂贵”的家当是一架“华山”牌相机,他插队时花8块钱买的,这是当时能买到的最便宜的相机。后来他省吃俭用,又买了架“海鸥-4A”,花了近200元。那时,他每月的工资不到40元。

    买了新相机不久,张艺谋拍了一张名为“还我自由”的照片,灵感来源于工友吴德功看过的一部法国同名电影的剧照。

    照片中5名工友背靠厂区土墙,有人“歪着头宁死不屈”,有人“侧身正视着枪口,视死如归”,有人“眼望蓝天,大义凛然”,有人“心平如水,淡然处之”,有人“面向阳光,充满渴望”。

    每个人似乎都在用自己的理解诠释着“自由”。

    但事实情况却是,由于大家没有拍摄经验,开始的几次试拍,效果并不理想。之所以会有这张表达丰富的照片,是张艺谋发挥自己“导演天赋”的结果——

    他靠近工友,对他们说:“你们五个是我抓来的地下党,现在执行枪决!你们看到了没有,我右边有架轻机枪,全堂上满子弹,只要我一声令下,哒哒哒,你们将全部倒在血泊中!”

    他停了一下,继续讲:“年轻人,听着,死就是活不成了!父母亲人见不到啦!现在,你们好好想想,在死之前想些什么?”

    5个年轻人生平第一次听到要自己死的一番话,情绪立刻紧张起来,各自进入了角色。

    他迅速退到拍摄位,利用夕阳西下时的侧逆光,按下快门,拍下了由他导演的“还我自由”。

    张艺谋早期摄影作品“还我自由”

    那时的张艺谋,已经显现出天分。虽然只能拍摄黑白照片,但他的精心构图,以及对光影地把控,让照片充满了灵性。更重要的是,这些照片里充满了对时代年轻人的个体关怀。

    1974年,好友吴德功要离开厂子,分别之时,他问起张艺谋以后的打算,张艺谋说自己早想好了,以后要开个照相馆,既能养家糊口,还能有个情趣。

    张艺谋几乎给身边所有的好友都拍过照片,有些是自己的创作,有些是为工友拍摄的宣传照、结婚照。

    他将四人员工宿舍布置成“暗室”,墙上挂满了显影和定影的配方,还成功“公关”了咸阳设备最先进的两家暗室,免费帮大家冲洗照片。

    他几乎跑遍了西安和咸阳大大小小的书店,找了所有与摄影有关的书。有些书买不到,就抄下来。他曾不无骄傲地对工友说:咸阳市乃至陕西省所有图书馆关于摄影的资料都没有我这儿全。

    张艺谋为好友拍摄的只有背影的“结婚照”,据说3个人骑自行车走了30公里,找到了这处景色

    在八厂的7年里,张艺谋没做过“电影梦”。他不是叛逆者,却长期被集体排除在外,成为人们口中“不三不四”的人。这使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养成了一种“自卑、循规蹈矩、很低调、从不出头、不张扬、永远从众、随大流”的性格。

    但他有许多优秀的品质,勤奋好学,不断自我突破。他为世俗而努力,试图在规则内改善自己的生活境遇。

    他渴望自由,但也接受了时代的设置。

    他说:你没有办法辨别什么是机会,就只能做各种各样的准备。

    也许,没有命运的眷顾,张艺谋也做好了在八厂长久生活下去的准备——开一个小照相馆,靠为工友们拍照养家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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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8年,高考恢复后,北京电影学院给陕西省纺织系统分配了一个报考名额。当时,陕纺系统下有13个工厂,但仅有的名额恰巧落在了张艺谋所在的八厂。

    1977年,高考恢复后的北京考点外

    面对突如其来的机会,最初的张艺谋有些犹豫,他觉得自己不懂表演。

    工友们鼓励他去报考摄影系。他去找“老大哥”吴德功商量,两人从傍晚谈至深夜,权衡利弊后,张艺谋决定试上一试。

    他选了自己过去拍摄的100多张照片,从卫生所借来了白胶布和棉线,按人物、风景、特写装订成册,并将每一张照片的拍摄经过写成文字,附在其中。

    然而,28岁的张艺谋没想到自己早已超过了报考年龄的上线。自觉在陕西报名无望的他,别无选择,唯有“进京赶考”。

    利用一次出差的机会,张艺谋背上了自己的作品,来到了北京。

    招生老师看到他的作品后赞叹不已,认为自摄影系报名以来,还从未见过作品数量如此之多、技术如此专业、基础如此之好的考生。但当得知他超龄时,老师也无可奈何,只是表示会向学院反映他的情况。

    张艺谋回到了陕西,等了几周,杳无音信,于是决定在次进京。这次他托亲戚找到了电影学院摄影系教授赵凤玺。

    赵凤玺对张艺谋的作品很是欣赏,但自己并没有能力帮助他成功报名。于是,便推荐他报考北京广播学院(中国传媒大学前身)摄影专业。

    张艺谋满怀期待来到了远郊的“北广”,但再次被泼了一盆冷水,北广的老师告诉他:“电影学院做不到的事儿,我们同样做不到。”

    倔强的张艺谋就这样在北京和西安跑了几个来回,最后终于将自己的作品递到文化部长黄镇的手里。黄镇爱才,做出批示:成绩优异,特殊处理。

    几经辗转后,张艺谋终于被破格录取,进入摄影系78班学习两年。

    听闻此消息的张艺谋说:“我真是受宠若惊,突然变成一个大学生,这是我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太偶然、太幸运了!”

    但不好的消息是,北京电影学院“仅同意其旁听两年,而后自谋职业”,并且没有约定在学业结束后为其颁发证书。

    在入学一周后,就有人贴出大字报,称学院扩招和破格录取为“走后门”,虽未直接指向张艺谋,但这让他再次感受到身在“八厂”时的压力。他又一次成为了“合法”规则中的异类。

    这种“边缘人”的身份,让张艺谋始终找不到安全的生存姿态。他只能一直向前奔跑。

    在校期间,勤奋的张艺谋是学院图书馆借书最多的人;两年时间,他完成了22门课程,是全系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当时,张艺谋已经做好了离校的准备,心想“给我个大专文凭我就走。”

    他曾对导演系的田壮壮等人悲壮地说:“学院已经跟我谈了,哥儿们这一走,就可能回不来了。你们多保重,我以后永远也见不着你们了。”

    但最终,北京电影学院还是为成绩优异的张艺谋补办了入学手续,他也正式成为“北影”78级中的一员。

    后排右三张艺谋

    北京电影学院这一年的招生,后来被法国权威杂志《电影手册》评为“世界电影史上100个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之一。与张艺谋同级的还有:田壮壮、陈凯歌、顾长卫、张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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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0年代,时代气氛逐渐缓和,大批刚出校园的青年开始释放内心长久的压抑,才华也随之一泻而出。

    这批电影人后来被人们用“第五代”来统称。

    “第五代”深受西方电影美学影响,他们发现电影不再是用来宣传的工具,不在聚焦于集体主义,开始用电影来关怀个体。

    他们抵制样板戏的程式化,开始在电影中运用大量新颖的符号和意象。

    1983年,对色彩和造型敏感的张艺谋掌镜了张军钊导演的《一个和八个》,这部电影被公认为是第五代导演的开山之作。

    其后,他又在陈凯歌的《黄土地》和《大阅兵》中担任摄影。

    《黄土地》拍摄现场

    张艺谋在这些电影中大胆使用了许多先锋的镜头表现形式,和样板戏呆板的镜头设计产生了强烈对比。这种革新,成为第五代导演创作的重要特征。

    《红高粱》开启了张艺谋的导演生涯,在这部电影中,他将自己的电影美学贯彻到了极致,浓郁的大红色衬托着西北的荒凉,强烈冲击着人们的感官。

    《红高粱》剧照

    之后,张艺谋相继拍摄了《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活着》,这些作品都在关怀着大时代里的个体命运。

    对自己经历的历史做出反思和回应,成为了第五代导演的集体意识。

    时间来到90年代,柏林墙倒塌,苏联解体,东西方结束对立,福山在此时写出了《历史的终结》。人们集体陷入了“世界大同”的幻觉。

    第五代导演的作品也更加“世界主义”,这一时期的他们在国际上大出风头,摘金夺银。这是属于第五代的黄金时代,相继有人成为“大师”,张艺谋是其中之一。

    之后,第五代的光芒迅速褪去。在完成对历史的反思之后,新的电影美学开始进入,“千禧一代”的审美趣味已彻底改变。

    “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电影作为大众消费品的属性愈加显现。“大片时代”已然来临。

    而张艺谋成为第五代中率先拥抱新时代的人,《英雄》成功将中国电影带入了亿元时代。

    这也是张艺谋备受争议的开端,尽管电影的造型和色彩都无可挑剔,张艺谋的美学造诣被发挥到了极致,但影片被诟病为“歌颂暴君”。人们不能接受第五代反思历史的代表,开始虚构历史。

    《英雄》剧照

    之后,陈凯歌、冯小刚也在票房的感召下拍起了大片;冯小刚拍了《夜宴》,陈凯歌拍了《无极》。但涌入电影市场的“热钱”成为了一剂毒药,第五代口碑跌入谷底。

    2008年是张艺谋生命中的一个重要年份,他作为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总导演,为全世界奉献了一场视觉盛宴。“国师”成为了张艺谋身上另一个沉重而亮眼的标签。

    后奥运时代,张艺谋依旧高产。

    2009年,他与正当红的赵家班结合,打造的土味“莎士比亚”悲剧,成为了导演生涯的“污点”。

    2010年的《山楂树之恋》被认为是平庸之作。

    2011年的《金陵十三钗》以6亿票房拿下了当年票房冠军,但被广大互联网女权主义者抨击“三观不正”。

    在经历“超生”风波,沉寂三年之后,张艺谋于2014年《归来》,他找回了最初的创作状态,却没了当年的锐气。

    而对于《长城》,张艺谋说这部电影让他明白了一个朴实的道理——“做回自己”。

    张艺谋坦诚自己“不太爱惜自己的羽毛”。

    “大师”、“国师”、“世界级电影导演”,有诸多标签贴在他身上,只需守住一个,便可享受赞誉,但他没有选择拍一辈子《活着》,他一直在时代洪流中不断自我革新。

    80年代的反思,90年代的世界主义,新千年的大片时代,张艺谋一直是先行者,而先行往往意味着以身犯险。

    4

    在《十三邀》中,张艺谋透露了新电影《影》是一个关于替身的故事。

    电影讨论了“我是谁”这样一个现代哲学命题。当被问及处理小人物的身份焦虑问题时最难的部分,张艺谋的回答是:活下来,取得暂时性的胜利。

    “我是谁”这个问题,或许从八厂开始就一直困扰着张艺谋,但在不同时代地裹挟设置下,他一直在奔跑着为自己谋一条出路。

    在第五代普遍丧失创造力时,他活了下来,且取得了许多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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