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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是祟物。羊镇的红白喜事,场面叫花柺七几乎都会到场,拄着一个猫头的棍子,莲花落唱得特别好,不过,我一次都没听懂。柺七是场面叫花的头,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很老了,但镇上的人还是都喊他“柺七”。他的发音十分奇特,所有的字词似乎都是跳过了舌头,从胸腔里汩汩流淌了出来,让酒席上的人们顿时都摒去了喧嚣,沉浸在他的说唱里。
主家挨着他的话音一落,就会奉上三五元和两包点心,帮厨的也已给随同的四五个花子碗里打好了饭菜。
柺七晃了晃猫头,冲主家作个揖,几个人也不落座,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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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黑猫时常踱步到外婆家,夏天就躺在堂屋的楼梯下,懒懒地打发时光。冬天就不同了,它会径直轻盈地跃到地灶的四方桌下,蜷缩一角,聆听桌面上的骨牌声。
“下老街仲八爷屋里的满崽,没了,非要自己捡拾亮瓦,掉下来了。”
“可惜了一个少年郎。黑发人送白发人,只怕仲八爷又要恍惚很长一段时间了。”
“出事是迟早的事,那满崽向来冒失得狠。仲八爷都请好了瓦匠,硬生生地把人拦在屋下,自己上了屋顶。”
“说是不晓得从屋顶哪里突然窜出来一只野猫,吓到人,不留神就出了事。”
“猫就是个祟物,也是命里的事。往后少不了要多去仲八爷屋里走动走动,省得他再伤心过度,出个好歹。”
羊镇街巷邻舍里的大情小事,就这样都晾在桌面上,和着洗牌的声音。
第二天,外公也总会在我出门上学的时候,不轻不重地叮嘱一番:“看到猫,不管谁家的都不要碰,它有邪性,少招惹的好。”
来外婆家串门的黑猫,两只眼睛金黄金黄,透亮。每个人映在它眼底都十分清晰,我也不例外。但我从未抱过它,更别说撸撸它闪着光泽的皮毛了。
不知为什么,外公就是不准我和猫亲近,在我的印象里,这是外公对我提出明确要求的唯一一件事。年少时不及问,待问时,外公已仙逝。“也是奇怪,按说你外公不喜欢猫,但他却许了隔壁的黑猫进屋,偶尔,还会拿些鱼骨头给它吃。”外婆对于我关于猫的求证,也不甚清楚。外公去逝十年后的夏天,他们在天堂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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柺七在外公丧事操办的三天里,来了三次,一天一次,一个人,不说不唱,站在街对面,足足一上午。
出殡那天,他没来。场面叫花里的琉仔送来一封信,寥寥几行:吾兄春山,一路走好。倭寇流窜,赈粮驱逐。只身涉匪,大义劝和。经商走货,童叟无欺。下放平反,家风无改。存良积善,德披后世。鹤驾西去,嵋山泣望。
不识字的外婆握着信笺,闻言,悲恸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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柺七曾是嵋山土匪,在结拜兄弟里拍行老三。日常打家劫舍,虽有节制,但终非正道。有一年他们截了一批山货和茶叶,正是羊镇楚臣垄外公家的生意。半夜,运送货物的马帮伙计发了暴病,露宿山巅的马帮人群慌张起来,齐齐看向等家里送赎金来换人的外公。“我去和他们再商量商量。”外公把罩衣脱下给伙计盖上,去了匪窝,在门口见到了柺七。或许是外公斯斯文文不吭不卑的样子吸引了柺七的注意,他问:“钱送来了?”“没有,但我们可以先做笔生意。即可以赚钱,又可以救人。”柺七饶有兴趣地看着外公,听他的建议。之后,就是外公一个人背着伙计下山就诊,救回了一条命。柺七拿着外公的手信,把山货和茶叶翻了一番的价,倒腾给了冷江的商铺,回来顺道去了楚臣垄直接拿赎金。三七年,一股日军乘坐小火轮逼近羊镇,镇上自卫团的力量显然薄弱,外公修书一封,派猛子上了嵋山,恳请柺七说服大家联手驱寇。第二天,猛子和柺七领着的一大队土匪下山,在镇外会合自卫团,跟鬼子兵打了一场异常激烈的阻击战。猛子被子弹打中了心脏,人没了。柺七的右脚也受了伤,被外公接到家里休养了几天。镇子解放那年,剿匪形势严峻。外公受镇公所委托,只身去了嵋山,陈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种种迹象。柺七也帮腔,终于说服了大当家,免了一场清剿战事。“春三兄,我自知罪孽深重,下了山,请容我自行存灭。”柺七自此遁入乞讨行列,终至成了场面叫花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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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柺七和外公的故事里,没有猫。
很久很久以后,马帮伙计才说出他突然暴病的原因。那天夜里,柺七几乎是顶着他的面颊,捏死了一只猫。猫的眼珠子蹦到他脸上,吓得他心脏一阵阵抽搐发麻。
外公背着他下山,在医院里问了发病的起因,半晌,才说:“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再不要让人知道,以免节外生枝。”
我默默地走出了伙计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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