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上午,还有两天就是那年的端午节。颐和园的园丁听到几丈外“噗通”一声水响,刚才还在鱼藻轩独自抽烟的老者,转眼间跳入湖中,消失在一片烟波里。
园丁急忙赶来将人救起,仅几分钟,竟去了一条命。湖水倒是很浅,可死者却被水下的淤泥堵塞了口鼻,瞬间窒息而身亡。
这个举身赴清池的厌世者叫王国维。 死亡是如此容易。车夫还在颐和园门口等着这位出手大方的雇主出来呢,家人也还在某种莫名的焦躁里企盼着他的归来呢,可他已然变为一具与这个红尘世界再无瓜葛的尸体。作为一个著名学者,一个在哲学、史学、美学、文学、伦理学、文字学、考古学、心理学、词学、曲学、红学、金石学等多个学科领域,均有深诣和创新的学术大师,已经永远停止了思考,此刻全无知觉地匍匐在昆明湖边,口鼻塞满褐色淤泥,身下是一片水迹,世界是如此的寂静悠远,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检验官在他衣袋里发现一份简单的遗书,开头十六个字似乎说明死因: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从一八七七年到一九二七年,正好五十年。 既然有“再辱”,自然便有“一辱”,那这些“辱”究自何来,咋个“辱”法,至今众说纷纭,没有定论,或殉清而死,或殉文化而死,或殉中国而死,更有甚者云乃先生殉债而死。
而于笔者,于此“十六字真言”里最怦然为动,惕然为惧的是其中四字“只欠一死”,感觉很是悲壮,似乎有点自己与自己较劲儿,可好像又不仅仅如此,仿佛一个勇士,弹尽粮绝之时,毅然将躯体当做石块之类掷出砸向敌人。 真乃人之奇者,句亦奇也。
后来方知,“只欠一死”并非王国维“原创”,而是有典在先,陆游《和范待制秋日书怀二首游自七月病起蔬食止酒》:“老病已全惟欠死,贪嗔虽断尚余痴”。陆游之前有苏轼,苏轼《赠举子》诗曰:“平生万事足,所欠惟一死。”而苏轼也是引用,(梁)《僧史》:“世祖宴东府,王公毕集,诏跋陀罗至。跋陀罗皤然清癯,世祖望见,谓谢庄曰:‘摩诃衍有机辨,当戏之。’跋陀趋外陛,世祖曰:‘摩诃衍不负远来,惟有一死在。’即应声曰:‘贫道客食陛下三十载,恩德厚矣,无所欠,所欠者惟一死耳。’” 而所不同者,大乘世祖只是开玩笑,陆游苏轼呢也只是闲说道,而唯有王国维当真了,当真自死去了。
从这个角度说的话,这一“箴言警句”的“著作权”归于王国维也理所当然。 须注意的是,此类句只能自指,不能指向他人,否则就是很恶毒的一句詈骂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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