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生活，是上班，跑步，炒股票，隔三岔五骑车去看看城里的父亲或者回老家陪陪养父，还有和外地读书的女儿在微信上互相发早餐的图片。她不像大一那样爱常常回家了，不过暑假也就快到了。
虚岁50岁这年，我的妻子的家里人按乡下的习俗送了我一套大红色的内衣，几袋面条以及一盒贡糕。
这些东西很快被女儿收到病房的角落里，现在没有人有心情庆贺我的生日。
我的妻子躺在病床上，从她病后，我没有一天不在她的身旁照顾她，以至于她腻烦了我，常常向我发脾气。
在她受尽了半年多的痛苦与折磨后，死神还是在她的本命年里带走了她，从我的怀里。
女儿说：“我们给妈妈编织了一个美好得让她不愿醒来的梦，这个梦是阳光下面彩色的泡泡，里面充满的不是空气，而是失望。泡泡破掉的那一瞬，我们就会被失望包裹，无处躲藏。”
从一开始，我就隐隐感觉我们给自己营造的就是巨大的失望，面前所有看的清看不清的路全都只通向同一个结局。但我和她的亲人们却都还是忍不住扑向那个微弱的光，以为我们义无反顾的虔诚可以叫醒那个叫奇迹的家伙。
奇迹没有醒。不过还好，时间说，我50岁，我的女儿20岁，我的妻子她会永远有乌黑的头发，她知道了很会开心的。
女儿高考这一年算是很背了吧。第二个养母在她生活了小半辈子的塘边洗衣服的时候，一头栽了进去，没能上来。我接到电话听到这个年代还有这样离奇的死，当时我的养父就在塘边不远，眼睁睁的，我后来告诉女儿 ，她无法理解，她想的不顾自己安危下去救人是年轻人的东西，而我知道，他是个七十多岁因为高血压行动迟缓的老人，他能怎么样呢？妻子车祸，所幸并无大碍；第一个养父恶性肿瘤病逝，第一个养母前不久中风，我妻子的妈妈查出恶性肿瘤，所幸可以手术。我曾经常常用略带炫耀的口吻和身边的人说我有三个爸爸三个妈妈，而如今在世的也只有两个爸爸，一个妈妈了。我的人生，至此已无来路，只剩归途了。
女儿快要小学毕业了，我和她妈妈和她签了个好笑的协议：承诺几个月后必须要关掉麻将室。有一张照片，是她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像男孩子一样光着个头，趴在地上玩外公家里的麻将；每天放了学在麻将桌上写完作业；玩着自动麻将机的样子像个牌场老手；麻将室是她不同于别的小孩子所拥有的小领地。我知道，她不愿意我们总是出入在那个乌烟瘴气的环境，不愿意她的妈妈辛辛苦苦上完班之后还要给打牌的人做饭，不愿意我们每天熬到很晚才回家，想让我们多陪她一会。她古灵精怪，她不知道家里的积蓄基本上都是靠这个麻将室攒起来的。
我很穷，给女儿的书架是自己用塑料拼的，我喜欢喝酒，只要它是朋友的，不要钱的，我就玩命地喝。终于有一天，一块碎鸡骨头让我大口大口地呕血，我的妻子她已经吓得一言不发，我看到她眼角的皮肤被渗出的泪水洇湿。我想到我总是半夜里打着烧水的幌子溜到楼上朋友家打牌，她抱着女儿跑上来捉拿我，气得拧我的耳朵，我就想笑。我发了疯一样宁愿死也要把胃镜扯出来，她就在旁边摁着我。后来科里的医生常常见到我，惊讶我这样的居然还活着。我的肝也喝出了问题，手术后，我的妻子让我在自己家小卖部门口摆了个躺椅，躺了一个月，我知道她打的小算盘：来买东西的几乎都是同事或者住在这里的邻居，看到我在门口，就不好意思去隔壁的小卖部了。这场大病后，我不敢再折腾自己的身体了，我在自己家摆了两张麻将桌，偷偷摸摸摆了个吃人钱的游戏机子，用粉笔在地上写写画画，教女儿写字，算数。
我的亲生父亲，他不多不少正好大我40岁。他把我一个人丢在了乡下，带着我的三个哥哥去了城里；我结婚的时候他没有来参加；大哥为了我的工作准备给领导的几瓶酒，他摔碎了，让大哥不要管我；我吐血到快要一命呜呼的时候，他没有来过医院；我拉黄包车，常常被小混混抢光一天挣得血汉钱，我气不过想了个办法，留一点点钱在口袋里，其他的都藏在鞋底。这个办法确实奏效，这段时间，我总在夜里攥着钱鼻青脸肿地回家。他看见了，也当作没看见。我的妻子总埋怨我有这样一个爸爸，但我理解他，我从没恨过他。如果他老了，老到不能出门，只能插着氧气管窝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老到我们必须扯着嗓子跟他说话，只能看无声的电视，老到常常略带不好意思地笑着对我说他只想活到100岁的时候，我还是愿意陪他杀几盘象棋，人老了，也许是会变得自私，但也，更温柔了吧。
我想到了我将要上初中的那一年的暑假，大哥带我来到城里。爸爸要教我学习，他也许是想弥补我，也许是想让我以后有份工作，不那么辛苦。但我变着花样地想尽一切办法玩，偷懒，对他说“不学ABC,照做接班人”，我就愿意“面朝黄土背朝天”，他气得要死从此不再管我。我想，从此以后，我便没有理由恨他了，即便我过着再窘迫不堪的生活。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这一天，我和我的妻子举行了婚礼，日子是她挑的，我觉得她可能有些懒，不愿意记日期。我可能更懒，连结婚的日子都不管。我看见我们的婚纱照的时候好像看见了很多年后我指着照片对孩子说：这个时候你已经在你妈妈的肚子里了。然后看见她一脸奇怪皱着眉头翘着嘴的表情，哈哈大笑。
我骑着自行车从天桥上穿风而过，她坐在后面若有若无地搂着我的腰。路上看见我的同事都在旁边起哄，故意用怪异的腔调说我谈女朋友了。我不理会他们，我在想着要怎么帮她通过厂里的招工考试，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不过我招工考试的数学97分也不是吹的，倒是很想以后和我的孩子吹吹我帮你妈妈准备考试的时候，她一题做错了，我就给她一个板栗，敲得她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要是以后我成了“气管炎”，可不能让小孩子看扁喽。
我是一个男孩，在重男轻女的大环境下，我的出生本该是件大喜事，但我的爸爸妈妈却不是很高兴，他们为生计发愁，我已经有了三个哥哥。我只在一张泛黄的照片里见过年轻时候的妈妈，她清秀地独自立着，穿着那个时代时髦的肥大衣服，眉眼有点像王祖贤。她生下我后没多久因为肾炎就走了，40岁不到，留爸爸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因为工作调动，爸爸带着三个哥哥去了城里，我太小还要吃奶被留在第一个养父养母家，后来他们有了一儿一女，但他们还是待我很好，我在这里是大哥，弟弟妹妹干活吵架都归我管。养母的哥哥家没有小孩，大人都告诉我这边的不是我爸爸妈妈，那边的才是。第二个养父把七八岁的我打着到了他家，我一路跑一路哭，我在这里经常一个不顺心就会挨打，我常常跑几公里的乡间小路回到原来的家，上原来的小学，鞋子跑烂了，时间久了，也渐渐不跑了。
席慕容说，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含着泪一读再读。而每个人也都是一本书，从春暖读到秋凉，从乌黑长发读到白发苍苍，我很矛盾，爸爸这本书我看过一遍后便不愿再读，却又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反复回味。有些情节便不能忘了。
古人说五十而知天命，然而这个世界上一些人像我的爸爸一样，世界早早展示给他们的是华美的衣服下面丑陋的疤痕。而默然忍受，却不是懦弱，有泪可落，却不是悲凉。虽然我爸爸只是一个普通人，但对于他，我满心敬佩。
每一个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流着眼泪继续微笑的人，都值得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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