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少年蚵仔煎》
一:张晓明の消失
张晓明被临平中学开除了。
其后几天,这件事成了全校学生的谈资。食堂里,女生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煞有其事地压低声音交头接耳,象征性地“哎呀哎呀”地唏嘘感叹一番,而后便带着高人一等的心满意足扒拉几口饭下肚。
那时正巧月考结束,许多考砸了的人怕挨骂,便抢在父母开口问月考成绩之前先故意语调夸张地提起张晓明:“爸(妈)!我们学校有个人被开除了欸!”
“啊?为什么?”
听完事情的缘由,家长象征性地“哇啦哇啦”惊叹几句,便带着自己孩子高人一等的心满意足闭上嘴,把追问孩子月考成绩一事抛到了脑后。
其实一个人从生活中永远消失所造成的结果,与这个的死亡是等价的。但如果张晓明死了,也许的确能令大家为之悲伤,让几个女生为了证明自己富有同情心而挤出几滴眼泪。但张晓明被开除这件事只会被当作谈资,当作笑话——哈,也算是为人类的幸福快乐做贡献了吧。
然而一个月之后,这件事连作为谈资和笑话的资格都没有了,因为重复咀嚼同一件事只会让人生厌。甚至连他(曾经的)同班同学,也都习惯了他的离开。其实无论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要事不关己,人们也只会看上一眼,然后继续日复一日地浑浑噩噩着。
大概真正关心张晓明的,也只有他的亲人们了。他的舅舅、伯伯们得知了这件事,回到家里跟他们的子女说起,象征性地感慨一下张晓明前途晦暗,顺带着大骂其不成器、辜负了送红包才把他送进临平中学去的父母,越骂越激动,口沫横飞,红光满面。骂完后,语重心长地教育自己的儿子女儿:“你可千万别学你表哥啊!”
学校里,大家都渐渐淡忘了这件事,淡忘了张晓明曾经存在过。他们都觉得,张晓明不会回来了。
所以张晓明回来了。
二:归来
被开除一个月后,张晓明回来了。他从东边来。人们说他回来的那天是谷雨。
归来的张晓明和从前比有几处不同,比如说,从前他总是在将近七点、早读快开始的时候才慢悠悠地踱步进校门,而这次他六点就到校门口了;从前他总是不穿校服,这次他却老老实实地穿着。但最大的不同是,他从前斜背着一只双肩背包上学,如今却蹬着一辆“吱嘎吱嘎”叫唤的三轮车。
三轮车被改装过,车上装了一个煤气灶,灶上架着一块烧烤用的铁板。三轮车左侧绑着一个煤气罐,右侧是一块塑料广告牌:
“明哥蚵仔煎,味美价廉,绿色健康,七元一份。”
那天早上很多人去买他的蚵仔煎——出于怜悯或是好奇——反正肯定不是单纯地想吃蚵仔煎。不过他们的动机张晓明似乎并不在意,他只顾一边吹口哨一边做蚵仔煎一边收钱,偶尔见到熟人打声招呼。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了马路对面。张晓明看到了,很高兴:“妈的,老子要发财了!耶!”
“为什么是蚵仔煎啊?”我问张晓明:“是因为手抓饼行业竞争比较激烈吗?”
“屁,当然不是。上次陶李芳跟我说起她到台湾去玩,说她很喜欢那里的蚵仔煎,可惜临平根本没这玩意儿。所以说,我卖的可是临平独家的蚵仔煎哦,”他喜滋滋地看着我,好像正注视着自己光明的未来,看得我心里发毛:
“这样的话,我想卖多贵就卖多贵,用不着跟别人打价格战——这就叫垄断,懂啵?”
“嗯。呃。很有道理。”我敷衍他道。
张晓明做起来蚵仔煎很熟练:先下蛤蜊,煎至七分熟,用弯勺从一个小桶里舀起乳白色的木薯粉浆,蜻蜓点水般在平底锅上掠过,板上就已多出了八个大小均匀的圆;再两手伸进篮子,每只手的五指上各夹起四个鸡蛋,“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在铁板沿上敲碎打在木薯粉浆上,接着铺上几片水灵灵的生菜,煤气灶的火苗暖暖地燃着,铁板“滋滋”地冒着热气,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待木薯粉由少女般怯生生的白嫩变得金黄酥脆,就眼疾手快地铲起来,浇上甜辣酱,装进纸袋,烫乎乎地塞到人家手里。他说他之前在家里已经练了两个多星期了,用掉了一百多个鸡蛋。
“哎,马华,你说——”张晓明低下头去拧煤气灶的开关:“她什么时候回来吃?”
“也许她永远不会来,也许她明天就来。”我这样说。但其实我想说的是“一般情况下,要么她今天就来,要么她就永远不来。”
他没听出来我是在模仿《边城》的结尾,仍兀自拧他的煤气开关。火苗越来越小,最后“扑”地一声灭了。他又拧了几下,还是打不着火:
“操,没煤气了!”
后来,我去问了陶李芳。她说她不是不想见他。
“只是不知道见到他的时候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她两手托着腮帮子。
刚开始大家都对张晓明感到惊奇,抱着“去动物园看珍惜动物”的心态去他的摊上买早饭。他倒是挺不卑不亢,别人拿话逗他,他只管不紧不慢地吹口哨——走了调的《如果有来生》。后来人们再去他那里买早饭,就是真的只是去买早饭了。
张晓明的早饭摊属于那种所谓的无证摊贩,但是从来也没有城管拿着电警棍来管他。道理很简单,城管们可以呼呼大睡到九点再上班,但学生们必须六点多就进校门,而张晓明的主要营业对象就是这帮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的苦逼。
这样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好多天。期间张晓明跟我说起他对未来的向往。他的第一个目标很简单,就是先赚钱,给自己的三轮车按一个雨棚,然后就算下雨他也可以出来卖蚵仔煎啦。然后继续赚钱,把学校旁边“动力鸡车”鸡排店隔壁出租的商铺盘下来,再雇一个小姑娘,这样就能边卖蚵仔煎边卖奶茶了。然后——
“喂喂,那你的小说呢?你不是说以后要写小说的吗?”我打断他。
张晓明一直在写小说,文风诡异,但是都没什么剧情,而且往往有头无尾。听到我作如此评论的时候,张晓明说:“你他妈不懂艺术。”他偶尔有几篇完成的稿子,他抱着它们去投稿。厚厚的一叠手稿就好像飞机导弹,总是有去无回。
——他乜了我一眼:“别急嘛,我还没说完。然后我就继续赚钱赚钱赚钱。等我赚够了钱,就买下一大片地,建好房子租出去当写字楼。这样我每年就算什么都不干也能有八千万的收入了。到那个时候,我就雇八个美女陪我周游世界,游山玩水。玩得累了就回家休息,写写小说,发表发表,不求赚钱,只求觅得知音。”
“拉倒吧你——”因为值得吐槽的地方太多了,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想好从哪里开始吐槽:“你……你写得那玩意儿,会有人肯出版才怪咧!”
张晓明抬头望天:“这就是你不懂了——你知道马云的书吗?”
“马云?阿里巴巴的那个?”
“对。你说马云凭什么出书?还不是因为他有钱!”
“不对吧……马云的书都是讲励志讲成功学的啊。看他的书的人都是想成为下一个马云。而你写的都是小说啊。”
他不耐烦地一摆手:“切。那我问你,为什么他们不肯出版我的书,但市面上各种剧情狗血人设烂俗的三流言情小说却层出不穷?”
“因为……”
“因为能卖钱!所以我直接跳过卖书这个中间环节,直接给出版商钱不就OK了吗?”
……
说实话,我有时候真羡慕张晓明那种堂吉诃德式的浪漫与勇气。我一直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却总是被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绊住。后来——是真的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我才想明白为什么:因为我和他是不一样的人。我拥有一些东西,诸如不算太差的成绩,按时给零用钱的父母,一两个偶尔打情骂俏、认真起来也说不定追得到的女孩子,和一个模糊、平凡、未必有多光明、但却切切实实存在着的既定未来。而张晓明却一无所有,因而无所畏惧。但绊住我的并非是我所拥有的这些东西,而是我自己。因为我自己舍不得放手。
三:去 去 去
某天早上,一个红头发的中年女人来到了张晓明的早餐摊前。这个中年老大妈的头发染得很差,一络一络地黏在一起,像是从头皮李钻出了许多很长很长的蠕虫。她穿着一件价格不菲的名牌宽松棉布连衣裙,然而她肥硕的身躯却把裙子撑得像个鼓鼓囊囊的面粉袋。腿上的肉色丝袜也遮不住她那一根根挺拔的腿毛。
她走向早餐摊,原本排在摊前的学生队伍一下子四三溃逃。她站在张晓明的面前,下巴尖儿直戳他的脸:
“你就是张晓明?”
“……明哥蚵仔煎,味美价廉,绿色健康。”
“你成天穿着我们学校校服在这里卖早饭,要脸吗你?”
“七元一份,没钱滚蛋。”
她转身就走。
他转向我我:“哎,谁啊这是?”
“新调来的副校长。教语文。最擅长抓早自修在操场角落亲热的小情侣和声情并茂地朗诵作业本参考答案。”
张晓明低下头,继续做他的蚵仔煎。
第二天,学校里发下“拒绝无证流动摊贩 安全健康快乐成长”的传单。班主任占了我们用来睡觉的午休时间来发表重要讲话,号召大家抵制无证摊贩。
但是人们依然去买张晓明的蚵仔煎。
张晓明的摊子被砸的时候我也在场,但是我只目睹了事情的结尾。那是周六中午,正好住校生放学回下。很多家长来接人。而张晓明,也许真的只是出来卖中饭的。但是他引来了很多家长围观。学校觉得他是故意要让临中没面子。
反正我和我妈路过的时候,只看到张晓明的三轮车翻了,一个轮子还滴溜溜地转着,鸡蛋碎了一地。张晓明坐倒在地上,被红头发的副校长领着五六个保安围着。他刚想爬起来,就被一个保安推倒,于是他索性不起来了,在地上打起滚来,大哭大嚎,其声呜呜然:
“啊呀——你们把我的摊子砸了,我爸刚在工地上被咋断了腿,还躺在病床上啊——我妈得了白血病,每天要到医院里输血啊——我家就我一个人出来挣钱啊——你们砸了我的摊子,让我们一家三口怎么活啊——”
他的嚎叫声引来了更多的家长围观。原本副校长只是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地上打滚,此刻毕竟面子上也挂不住,找理由为自己开脱:
“他脑子有毛病的,被学校开出了之后,就每天上这儿撒疯——”
我妈问我:“他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张晓明啊?”
我点头。然后她就大跨步地走上前:
“哎!你们这个学校也太不讲道理了吧?砸了人家的摊子还有理了是吧!?我要把你们这些人的嘴脸统统拍下来发朋友圈里去!”说罢就从包里掏出手机。
原本只是傻兮兮来看热闹的家长们被一语惊醒:天呐,怎么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呢?于是他们纷纷掏出手机来记录下这历史性的瞬间,上传到朋友圈——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既能证明自己很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又能有很多人点赞。
在举起的手机镜头前,副校长用手捂着脸向学校里逃去,后头跟着那一串保安。
刚才还在号啕的张晓明此刻已经安静下来。也许是假哭得太投入了吧,他的眼睛好像真的挂着一滴眼泪。一滴真的眼泪。
第二天的早上,张晓明又蹬着他的三轮车出现在校门口。还没等他点起煤气灶,副校长就领着保安气势汹汹地赶来。他忙翻身上车踩踏板。才出去半米,就差点蹭到一辆驶过的电瓶车。他一个急转弯拐到对面车道,一扭头就看到鼻尖几乎要贴着一辆大卡车的前挡风玻璃,看到司机惊骇得扭曲了的五官同自己的脸在玻璃上的倒影交叠在一起——
定格。
这是他在被卷到轮胎底下之前看到的最后画面。
张晓明的爸爸来了。张晓明的妈妈也来了。张晓明的舅舅伯伯叔叔婶婶都来了。没有用。校方一口咬住张晓明是在学校门口出事这一点不放。退一万步来讲,因为张晓明是个走后门进来的借读生,学籍不在临平中学,所以哪怕张晓明死在了临平中学的校长室里,学校也是一分钱都不会赔的。
从那以后,我每天早上都没有蚵仔煎可吃了。我等啊等,等到放寒假,等到放暑假,等到暑假结束。暑假结束我就高三了,唯张晓明永远高二。
高三都过去一半了。我等啊等,等得几乎都要忘记我在等谁的时候,下雪了。
四:又见张晓明
张晓明再一次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春天了。他依旧如从前那样吹着口哨从东边悠悠而来,三轮车“吱嘎吱嘎”直响。广告牌上还是那几个字:“明哥蚵仔煎,味美价廉,绿色健康,七元一份。”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仿佛这世界上所有的悲伤都如雪般温暖轻柔地落下。
唯一的变化是,从前他是用脚蹬三轮车的,如今他只能用手了。他趴在座椅上,像一条在自由泳的鱼。他对我说:“哈!老子一下子轻了五十多斤!现在能拉一百二十个引体向上了!”
他的手还是很快,还是可以同时煎八份蚵仔煎,可以“咔咔咔咔咔咔咔咔”连敲八个鸡蛋。
临平中学里唯一的那颗樱花树开花的那天,陶李芳——这个故事的女主角,终于来到了他的蚵仔煎摊前。那天我也在场,当时他正在跟我大吹特吹他的理想,激动得口沫横飞满面红光:
“哈!等我有钱了,我就雇八个美女抬轿子,八抬大轿抬我周游世界!”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张晓明也许真的不仅仅是个疯子。
然后张晓明抬起头来,看到了她那张有点婴儿肥、即使不笑也带着酒窝的脸。
我恍惚间忆起,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张晓明托我给陶李芳送的那封情书,我偷偷拆开来看过。满纸荒唐的肉麻文字,中间化用了一句冯唐的诗:
没有双腿/我还可以拥抱你。
陶李芳大概是听见了他刚才的吹牛,冲他使劲翻了个白眼。
我看见张晓明的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两人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连蚵仔煎都焦了。
然后张晓明终于开了口:
“七元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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