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小学同学,曾经他备受关注,大出风头;后来他脏话连篇,圆滑奸刁;现在他无家可归,堕落厌世。
我和他做同学的前几年他天真无邪,但被家长摆布。当其他人还在嬉戏打闹时,他已经在学初中英语。当其他人还在体验什么是伤心时,他已经遭遇了家庭的支离破碎,而且大肆宣传以此博得同情和关注。当其他人还在愁别人怎么不关注自己的时候,他已经会用自己肥胖的身体出卖给同学,以此博得存在感。不过他对自己做的一无所知,他不去想他做的这些是对是非,他只觉得做这些只是为了自己快乐。
得益于他家长的培养,他的成绩突飞猛进,学习能力也不断攀升。他还是十二岁时,就把社会上好的坏的都学了个遍。有人说他精明,但精明也不一定是个褒义词。他总是在同学面前卖弄他肥胖的身体和低俗污秽的知识。他就像是马戏团里的小丑,骚弄着自己的身体,逗的观众们不亦乐乎。那些观众们从来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们只觉得自己开心就好。也有人跟着他模仿起来,一群一群的人围着那个人,让他感觉到无比的成就感。
平常他在表演时,大家上一秒还在欢笑,下一秒看到老师走过来了都四散而逃。他上一秒还在跳着他所谓的舞蹈,下一秒则毕恭毕敬地点头哈腰。因此他在老师心中一直是一个讲礼貌的好学生。
那个时代,谁都有一部手机,大家手机里都响着同样的旋律,有着同样的词语,问起同学们国家大事哪个都不知道,问起网络上流传的东西,人人都熟知。有一次,他学着网络上流传的动作,哼着熟悉的旋律,双手摆动着,背着观众们抖动起他的肥肉。好戏才刚刚开始呢,同学们就四散而逃,我看到老师走来了,但是我并没有提醒他。因为他是后脑勺朝着观众们,所以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听到踏踏的脚步声,他猛然转头,看到老师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的眼神里透露出茫然不知,反应之后,他又缓缓地弯下腰,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老师好”三个字。老师的表情却变得凝重,与以前看到他时的微笑截然不同。
后来老师把他带走了,回来之后他若有所思,我知道老师是批评他了,我没有多说,而是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并没有去安慰他。此后,我很少听到班上有以前那样的欢笑声了。我也在思考,如果我提醒了他也不至如此,但或许,我也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他不再哗众取宠了,开始赚钱了。他小的时候就酷爱养殖昆虫,所以十分擅长做昆虫买卖,因为其他人养不活昆虫,而他却能。他先是批发来一些虫卵,然后将它们养大,养美观,再高价卖给同学,从中赚取差价。可是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本钱买虫卵,那怎么办呢,他就拉了一个有钱的傻瓜做他的股东,事成之后再按相应的比例分成。而我就是那个傻瓜,他每次去批发虫卵都找我要一部分的钱,然后和我讨论分成。
第一笔生意很顺利,他也给了我相应的分成,我用这笔钱买了一袋子的零食。当我走出便利店的时候在回家的路上时,我看到了我的合作伙伴。他迈着轻松的步伐走来,笑着朝我挥挥手,我也朝他挥手。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正盘算着要如何捞我的钱,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他走到我身边,我把沉甸甸的零食向上拎拎,向他炫耀这是由分成得来的钱买的。他却没有我那样的喜悦,而是摇摇头说:
“你这是不明智的办法。”
我虽对他的表现感到失望,但还是很迫切地希望得到一个明智的方法,所以我表现出想要知道的样子,他就继续讲下去:
“要是我的话,我会继续利用这笔钱投资给合作伙伴再赚一次钱,不过你的钱已经花掉了。”
我属实感到了对比于他我自己的稚嫩,索性就补上了问题,我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按在他手里摇头晃脑地说:
“再补上不就行了。”
他毫不犹豫地收起了钱,我都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自投罗网了,还拍着他的肩说:
“记得按比例给分成啊!”
他嗯嗯地答应着,然后离去了,走的时候他还不时地回头向我挥手,走到路的尽头时他不再回头了,我模糊地看到他像是得到了胜利的果实一样高兴着蹦跳起来。
第二笔生意亏本了。他这次走路的步伐不再轻松了,也不再朝我挥手了,而是默默地向我走来。他先是和我诉说着做生意的艰苦:他为了让批发价便宜一点天天低三下四地点头哈腰,为了能卖出去天天不辞辛苦地养昆虫,结果批发了二十只,只养活了五只。接着他又在学校里到处地宣传,为了能卖出去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低价格。所以就亏本了,也就是说这次没有分成了。我本来不再打算投资他了,但是他可怜的眼神和他过人的口才让我不得不再次投资他。
这钱就算砸在万丈深渊里都有点回响,可是偏偏砸在了无底洞里,他好像故意避开我一样,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若干年以后的一个雪天,我踏着雪去买菜时听到一个人在呼唤我的名字。于是我闻声而去,我看到一个蓬头丐面的人瘫坐在地上,他的头发已经覆盖过了耳根,络腮胡子杂乱无章地弯曲着,他面黄肌瘦,讲起话来带着哭腔。我低头询问他的身份,他激动地说:“是我啊,你认不出我啦?我们小学的时候关系很好,你还投资我做生意呢。”我记起来了,但是这体型和声音都不像是他。他小的时候很胖,现在已经瘦的看不出有半斤的肥肉了。他小的时候皮肤很白,现在已经黄的像是得了病。他小的时候说话带点傲慢和自爱,现在却像是在向别人求救和展示自己的悲悯。
我在他身边坐下。他仿佛看到了我的疑惑,于是他开始叙述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他像雪花一样慢悠悠的叙述开始了。在我们第一笔生意成交后,他就想着再赚一笔。但是他被游戏里的充值迷惑住了 ,可是他身无分文,就只好再向我套一点钱,把充值留下来的钱来做生意,可是他终究是禁不住诱惑,把所有钱都用去充值了。接着他用他的口才夺走了我的信任也骗来了第二笔钱,他用第二笔钱买了他心爱已久的一只螳螂,那个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向我交差了,他又不想把他这只心爱的螳螂卖掉。所以就只能避开我。
高中毕业以后他就重操旧业,做起了直播带货。之所以说这是他的旧业,是因为这个职业和最开始的他一样都是在哗众取宠。只不过这次是为了钱。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拿着话筒,一边推销产品一边抖动着他的肥肉以此博得流量让更多的人买产品,他每天就这样在台前做一些无厘头的事情逗得观众们不亦乐乎。不过可不是随便抖动几下就能吸引流量的,你还要有大家耳熟能详的旋律为你伴奏,还要不时在人话里插几个网络用语,以此便证明跟上了这个时代不停推进的浪潮,不管这浪潮多么污浊,但只要你跟上了钱就能到手了。他就每天如此,观众们也不会疲劳。不断有人在字幕里哈哈大笑,也不断有人看不惯这种做作而冷嘲热讽。他好几次和那些领导们喝酒时都感到无比的清醒,因为领导们看到了因为他的抖动而出现的热度,所以要求他不断抓住观众的眼球,不断的出卖自己的肥肉,靠他的丑陋以此博得关注。只要他创作的热度越高,价值也越高,换个说法——这数万万网民就是在帮他赚钱。
可是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不断的看到网上有关于他的恶搞,关于他的言论,他已经成了人们休闲时刻的笑柄。有一次他和赞助商喝酒时,他已经开始晕醉,赞助商也不断要求他继续哗众取宠,那帮企业家也开始晕头转向的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沓人民币往桌上一甩,大声叫嚷到:
“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是钱!”
“你越会卖弄你的肥肉,你口袋里的钱就越多!”
他听到这俯下身,他头发上滴垂下来的汗水使他清醒,他吞咽一口唾液,然后抬起头,红扑扑的脸使他感受到了力量,他把正准备签的合作合同拿起来,一边撕掉一边喊:
“我的丑是给你赚钱的吗?”
“你能在幕后脸也不露地赚钱!我不能!”
“我好歹也是一个小公司的老板,我承认没有你们这些赞助商我活不下去。但是你们拿我当人看了吗?我只是你们制造钱的工具!”
“我可以没钱!但我不能没有尊严!”
“说好听一点你们是企业家,其实你们就是活生生的资本家!”
他的嘴里不断冒出脏话,眼眶不断充盈着泪水,他说完之后还不断地呼吸着,嘴角还不停地抽搐着,他看着被撕毁的合同陷入了沉思。
这是他干这行的第五年,他好不容易有点起色了。他的父亲就因为出车祸死了,他母亲不愿意守寡和另一个老男人再婚了。他的奶奶,一直照顾他的奶奶也坚持不住了,在重症监护室里奄奄一息。他以为能再熬熬,攒够了给他奶奶的医疗费,他就不再这肮脏的潮流里游了。可是他实在无法忍受一群人拿他的相貌当笑柄,每个人饭前便后都能围绕着他说笑,而他还在陪酒,攒钱。他想过找别人借钱,可他在曾经就因为借钱所有的朋友就不再理他了。他有一段时间在奶奶的病床前回想过去,他说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我,那个时候他哗众取宠,有的人没看够他的表演,就私下碰到他的时候,让他再表演一段。我总拦在他们俩中间,大声地告诉那个观众:“不许拿我朋友的缺点当笑柄!”可是他自己执迷不悟,偏要表演。这也许是我后来心甘情愿他被老师批评的原因吧。可是因为他自己,他早就看不到我的人影了。他在他奶奶床前热泪盈眶。他奶奶看着他,颤抖的手已经摸不住他的脸,她还用微微的声音对他说:“别哭——别哭。”他说他第二个想到的就是她的奶奶,他爸天天在外边打工还款,他妈早已经人在心不在了,她天天在外边花天酒地,早就把她的儿子抛之脑后。这个时候,他奶奶天天给他做菜烧饭洗衣服,还额外给他报了辅导班,督促他的学习。后来因为“双减”,他没有辅导班可上了,自然只能混到高中毕业。他接着用手抹了抹眼角,与他奶奶道别去上班了。他就是在那天的饭局上把合同撕了。
自从那张合同被他撕毁以后,他们就再没有赞助商了,他的热度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下降,大家又慢慢都不认识他了。他的公司长期没有收入,走的走散的散。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告诉他再不做手术,他的奶奶估计就死了。他心慌了,他已经没有足够的积蓄了,他只好做了最后一个决定。第二天早上,他把公司解散了。到银行用他的唯一一套房子作抵押贷款了100万。然后他带着这笔钱到医院,坐到奶奶的床头,一个护士在旁边说:“患者目前的状况不太稳定,我先去叫医生。”他的奶奶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把头凑到他奶奶的耳边,他奶奶说:
“你还有机会重来,不要在我身上费劲了,追求你的热爱吧,不要再被金钱束缚了,你还有机会重来……”
医生赶来了,他奶奶的呼吸渐渐变缓,她的心跳也慢慢渐缓……
他的奶奶死了……
一个月以后,他坐在了马路上。他用抵押的房子把贷款还了,他就无家可归了,他也没有多少钱了。他每天吃四个白馒头,中午两个,晚上两个。慢慢的,他的寸头变成了长发,胡渣变成了胡须,脂肪消失了,人也消瘦了,夏天热了就把衣服都脱了,冬天冷了自己蜷缩在别人家的空调箱下。
这天夜里下雪了,他哆嗦着跑进一栋楼的楼梯洞里。第二天他很早就起来了,因为担心他影响到别人的进出,所以他又蜷缩在人家的空调箱下面了。他这期间一直记得他奶奶说的“你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可是他也没有本金去重新开始,所以他也只能流浪。看到别人看他像看乞丐的眼神他早已经习惯了,为了生活他也不得不习惯,就像他当年为了生活不得不出卖自己的丑陋一样。
他一直很绝望,但他也一样无助。在这样一个时代,甚至连一个怜惜自己的人都没有。他的钱用完了,他就拿着一盆碗到大街上乞讨。他对生活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以至于连乞讨的地点都不挑选,他就坐在空调箱底下,把碗放在身边,然后静静地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有的人低头看着手机,根本没有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乞讨的人;有的人看到了也不会驻足;还有的老人对着孩子们说:“都是骗人的。不要给他钱!”;也有停留一下的人,但都十分犹豫,他们怕自己的钱不是给乞丐的,而是给骗子的。
黄昏已尽,他什么都没有得到。他开始感叹社会的冷漠,感叹他的曾经,他感觉自己做错了,他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小丑,特别在意存在感。存在在别人意识里并不是件坏事,但当人们一提起他时,人们总能被他的丑陋逗笑,这真是一种羞辱。他又觉得自己过得像个牵线木偶,被生活牵着走,他也意识到,并不是他在追着社会的浪潮走,而是社会的浪潮在推着他走,他只是随波逐流,最后流到他并没有想过的终点。
一夜过后,他看到了我。他原本以为他就要这样流向终点了,可是现在他仿佛看到了理想过的终点。
说到这儿,他吞了吞口水恳求我帮他买个馒头。
他大口咬着馒头,一边咀嚼一边继续说。他说他现在想到了他所理想的道路,他要追求他的热爱。他泪流满面地说他不会再骗我了,他要重新做昆虫生意,他这次不为存在感,不为钱,只为热爱。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星光。但他又低下头去,苦涩地哭了。他嘴里含着馒头说:“我后悔浪费了三十年,没有为我的热爱而奔波。我后悔啊,可是当我后悔的时候,已经不能回头了,没有人帮助我了,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后悔已经没有用了,我只是不想被社会的浪潮冲到我从来没有设想过的终点,孤单一人。”他没有再说话了,默默地大口咬着馒头。
后来,他开了一家昆虫店,我投资了他。他虽然没有多少钱,但每天笑容满面,没有很多人知道他,他也没有多少钱,可是有一颗炽热的心在跳动。
他有一天拿着一些蜕皮的螳螂对我说,螳螂的一生有很多次蜕皮,也有的没有通过蜕皮就会很难受地死去。最终活下来的,也终将死去,但是他们完成了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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