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有怕的那天

1

四十岁的明哥依然活在自己的荣光里。

不管别人内心是否尊重，至少表面上，别人还是要尊称他一句明哥的，如同当年他尊敬自己的大哥一般。打打杀杀十多年，在他手下折了的人到了三位数。在他们的世界里，证明自己实力的方式只有拳头。无疑，明哥实力超群。

十年前，明哥挥动拳头时就明显感到呼吸不畅，他知道自己应该落幕了，但他从未做过什么正经营生，收保护费是唯一收入来源。打不动，意味着没了收入。因拳头得来的也会因拳头抬不起而失去。

还好，市场上有几个兄弟，他把市场交给他们，然后自己拿点股份。钱不多，养家糊口还不成问题。他的退出，反而换来别人的尊重。毕竟，别人吃饱饭才能念着他的好。

明哥几乎天天喝酒，不是这个兄弟约就是那个朋友喊。更多时候，他是调解人，兄弟们闹了矛盾，他站出来调解，别人多少还会给他面子。每次调解完都是两场大酒，他个子不高，但渐渐血糖血脂血压都高了。

他想过，连调解人都不要做了，可找不出第二个人比他有威望。最重要的，明哥也离不开这些社会人，因为，在其他行当里，他一个朋友都没有。他也试图结交其他朋友，哪怕他双臂上纹的两条恶龙因为身体变胖而扭曲成两条带鱼，别人还是热情地拒绝他的靠近。

只有在社会人中，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感。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冥冥中皆有定数，明哥和他老婆都错了。

明哥失去荣光是因为儿子。

十五岁的儿子招惹了人，被五六个同龄人围殴，明哥得到消息，来不及通知其他人，自己独自赶了过去。

他以为凭一己之力打趴下那几个孩子不成问题，可他忘了，当年满洲第一勇士鳌拜，就是被几个孩子放倒的。

尤其其中一个孩子抽出砍刀砍他时，明哥看到了那个孩子眼里的单纯、热血和无所畏惧。他想到自己十五六岁也是如此，头脑简单无法无天，不知道死亡带来的恐惧。

那一刻，明哥怂了，他求那几个孩子放过他和自己的儿子，也正好被闻讯赶来的兄弟目睹。任何传说都经不起现实的击打，在兄弟们的眼里，曾经如斯巴达克斯般的明哥像个可怜的孩子。

兄弟们的信念轰然倒塌，明哥也有怕的那天。

明哥丢了股份，也没人再约他。他把希望放在儿子身上，却突然发现，儿子抽烟喝酒泡妞样样在行，一如他当年。

据说，现在的明哥活得像条遭受过重创的狗，走路紧贴着墙。但至少，他还在坚强地活着。

2

刚子死的那年二十三岁，在最繁花似锦的年纪。

入土那天，刚子的父亲边哭边说，该死。

刚子十四岁时就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他父亲首先发现的，早晨父亲推开他房间的门，叫他起来上学，却发现他床上还有个陌生女人。

别人入行都有大哥带，刚子说自己就是大哥。后来他父亲回忆，这孩子眼里带着狠劲，像条恶狼。他不是狼，却生了个狼崽子。

刚子没上完学就去了夜总会看场子。他通常坐在角落里抽烟，如果有闹事的客人，他默默起身不需招呼直接用酒瓶子砸。当年，因为有刚子，他所在的夜总会治安最好。

狠人才能带来安定，哪怕这种安定只是一时。

后来，为了响应城市化进程，刚子投身建筑业。他供应建材，而且在一个工地上，只允许他供应，谁都不能进去。

当刚子变成刚哥的时候，有些大哥说，他早晚要处事。做事要讲规矩，得给别人留口饭吃，刚子属于吃独食的，他从不会把工地上的业务拿出一块来给别人。因为他说自己拳硬、头硬、命硬。别人要命，他不要命。

假如他多上几年学，看到帕斯卡尔的那句话，人不过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他也许就不会这样说了。

他没有思想，只剩下脆弱。

刚子早就感觉不对劲，几次走夜路都遇到袭击。他晚上不再出门，也慢慢开始学着讲和。谁不是疼后才学会长大？刚子也不例外。然而该来的始终要来。

有目击者称，那辆车停在路口好多天了，一般是早晨来傍晚走。那是刚子去工地的路口，有时他坐车，偶尔步行。

出事就在他步行的那天，那辆车不知怎么就冲他过去。刚子边躲边喊，别，我怕了！驾驶者技术不好，说是刚拿驾照没多久，终于准确无误撞死了他。

传言有很多，但结局只有一个，一起车祸而已。

后来别人谈起刚子，得出三条结论：

一、没有制定规矩的能力，就不要随便坏了规矩。

二、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

[if !supportLists]三、[endif]汽车比命硬。

刚子认识明哥，他曾经嘲笑过明哥：连十五六的孩子都害怕，活着不如条狗。可惜他再也不会思考一个问题：不如狗的还在活着。

世间的路，哪一条都不好走。曾经有个漂亮的神仙姐姐说，我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其实有些路，不管你怕不怕，结局早已注定，浩南哥注定只能出现在电影里。

3

明哥靠着墙走路的时候，时常想起年轻时跟随的大哥。

大哥当年玩链子锁，出神入化犹如一条钢鞭。进去几次后，竟然和抓他的人成了好朋友。

大哥慢慢从作坊到小工厂，又从小工厂到小企业，再到大公司。大哥以前经常教训明哥，让他寻个正经工作。

然而耿直的明哥越来越看不起大哥，他知道大哥和好朋友在做什么，只不过明哥讲义气不说。

明哥搞不清楚为什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大哥混得越来越好，为什么不敢和孩子打架的他落到这步田地。

因为他不知道，没有制定规矩的能力，就不要随便坏了规矩，这句话就是大哥对刚子的结语。大哥是要做制定规矩的人，只要做了这种人，所做一切都是对的。

《卧虎》里，几个古惑仔在街头和警察冲撞，警察请求支援。古惑仔说：你别叫人，要叫也没我快，我告诉你，十二点后，这里我说了算！

其实有些人，不管十二点前还是十二点后，都是要说了算的。

4

不过，不管是谁，终究有怕的那一刻，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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