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裹着小脚的老太太
“院子里是朦朦胧胧的,露水正顺着草根往上爬;一个灰发的老人在那里摇纺车,身下垫一块蒲团,一条腿屈着,一条腿压在纺车底杆上,那车轮儿转得像一片雾,又像一团梦,……”
昨晚读贾平凹的《自在独行》,当这段普通的文字映入我眼帘时,心里蓦地一热,熟悉而亲切的画面立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个我最亲至爱;阅尽世间沧桑更迭的祖母。
曾以为心中那轮沉卷会随着时间的转换慢慢释平,没想到一碰触到所有关于她的一切还是久久不能心静!
我的祖母,一个三十岁就守寡,没念过一天书,清瘦,羸弱,裹着小脚,身上散发着淡淡皂香的农村老妇人。
祖母姊妹三个,她排行老大,1928年,山东老家闹灾荒,那时候祖母九岁,连年的挨饿,把人的心里都闹得慌了。只因为邻村的姜家可以拿出一小袋子杂粮,她爹就把她许了姜家,定了娃娃亲。
第二年,又逢大旱,祖母的爹实在没有办法填饱那几张嗷嗷待哺的嘴了,决定全家移民闯关东。
而祖母是定了娃娃亲,有婆家的人,只能留在山东老家。
临走的那天,娘抱着她,始终不肯放下。祖母也是哭着狠命攥着娘的后袄领,不肯松手,“娘,我不叫你走,我可以不吃饭,……我会听话,……我可以摆衣裳,……推……磨……娘,你别扔下昇儿,……娘……”鼻涕眼泪淌了娘一后背。
她爹一个刚硬的汉子,眼里也含着泪。最后他用手使劲往下按了按瓜皮毡帽,对她娘嚷到“天不早了,该上路了……”随后独自推着也在扁篓里哭嚷的二妹上路了。
就这样祖母如同电视剧《婉君》里所描述的那样,住进了婆家。
婆家的日子虽然不至于天天饿肚子,但妯娌多,各自单过。她又排行最小,更是从小裹了脚的。
不知道这样一个十岁的孩子,是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一切生活中的巨变的。
当虚岁十六那年,祖母圆了房。接着爹出生了,月子里主食是喝红薯叶粥,有时候一天都吃不上顿饱饭。因此落下了饿咳的毛病。又因为月子里下地干活早,脚后跟也落下了走长了脚后锥子剜样的疼。
村里闹日本鬼子那年,祖父参了军。日本鬼子一来,太爷就领着全家逃到离村外很远的芦苇荡里。几天几夜的蹲在那里。提心吊胆的看着老远处村里火光冲天,听着村里妇幼老少哭嚎连天。
几年后,祖父回家了,落了个痴呆的毛病。在爹十四岁,叔九岁的时候与世长辞了。
那时候已经上了年纪没有劳动力的太爷,喜欢祖母的性格敦厚,孝顺,就提出跟祖母过。一个裹着小脚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和一个七十的老人就这样整天在苦苦煎熬中渡日子。
也就是在那样少吃短喝的年月里,祖母还端屎端尿伺候离世了,包括太爷在内的四个家族中没儿没女的老人。
听娘说,娘过门太爷还在世。只是那时候太爷已经老年痴呆了,无法辨认亲疏。一生爱干净的他,常常恶作剧,有时候趁家里没人,大便到做饭的锅里。然后自己找个小凳子,坐在堂屋等着祖母回家。
等祖母回到家,闻着气味不对,到处找。最后掀开锅盖看到粑粑,轻声抱怨道“哎呀,俺的爹啊,你怎么拉到锅里?还叫人吃饭不?”这时的太爷只会如孩子般嘿嘿的干笑。
那时候家里的经济条件,自然是不允许把锅扔了的。祖母也只能多刷几遍锅。照样做饭吃。家里人也照样围着那口锅吃饭。
直至现在,村里那些记事的老人提起祖母赡养长辈们的事,没有一个不竖起大拇哥称赞的。
我记事起,祖母穿的都是自己扎染的蓝靛花的大襟袄。用铁丝拧成的大发夹子,别在后脑勺盘起的饽饽鬏上。下身直到她离世,从来都是民国时期的大腰大裆蓝裤子,脚踝处用蓝布带子扎成裤管状。幼时被缠变形的脚下是前头尖后头宽的白底青布鞋。
平日里一有时间,她就坐在自己的纺线车前纺线。日里,夜里,“嗡……嗡嗡”的转着。她的纺线车也从来都是挂在南屋西墙上,从不让我们兄妹两个去给她乱碰,生怕我们给她弄坏了。
我们几次,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趁她起身干别事的功夫靠近纺车,她这时心里似有感应,老远吆喝着。颠着小脚几步窜到纺线车前,对我们嚷到“祖师嗷,这是嫩太爷留下来的祖业货,可不能乱掴……”直到后来我们大了,纺车才慢慢退出对我们的引诱力。
哥小时候很淘气,只要出了大门口就到处野窜。特别是大晌午,祖母心疼干了一上午农活的爹娘,瞒着他们,自己满村的颠着小脚找,不知猫到哪里的哥。后来索性就经常关起大门,在院子里哄我们玩。
我们堂兄妹四个,性格都不同程度的闷,大概就是小时候祖母常把我们关在家里玩的缘故吧!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吃糖块简直是我的奢想。
有时候我躁大了,缠人了。祖母就会故意转移我的注意力,或说“哎呀那里是个什么?”“大门响,谁来了?”“今日的风真大,你看看刮的满天都是土。”这时候祖母会趁我扭头或者往外看的机会,从她大襟袄的内口袋里摸出一块糖。然后等我什么都没看到,失望扭过头,哭丧着脸找算她的时候。她则把手伸到我面前,“哎呀,这是今早晨出门捡到的,不知道谁掉的,我还没来得及吃,尝尝甜不?”
这时候的我总会转涕为笑的把糖纸半剥开,把糖伸到祖母嘴边,还有那么几毫米的时候,就吝啬的不再举前,祖母这时也会笑着装尝到的滋味“真甜,快吃了吧,别让你哥看到”。
吃到糖的我,总会安稳那么半天。祖母也会放心的去做她的营生。后来随着我智商的增长,祖母拾到糖的方式也跟着层出不穷。
祖母不识字,没上过一天学,可她的记忆力却异与常人的聪明。
等条件多少宽裕点了,祖母也不再颠着小脚到生产队里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了。于是祖母就在家织起网子。(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一种用纯棉线,借助窄小不同尺寸的竹尺子,在上边绕扣结线的技巧手工活。农村妇人基本人人都会)
一块网子,有固定尺寸要求,一般都是五米,十米甚至十五米的长方形或是正方形。这就要求结网人,在结之前就待算清楚要结多少行,生多少扣子,吃多少扣子,平多少扣子,才能最终结完时,成为要求的正方形或长方形的规制。
祖母记忆力很好,一块网子只要结过一次,就能记得几米的网子要结多少行,生多少扣子,吃多少,平多少。并且在长期的口头运算应用中,她娴熟的学会了乘法口诀。
也有些人往往嫌网子米数多,日期长。不愿自己结一块网子,想求快,就几个人合结一块。等各自结完自己那部分,就要把各自的合拼到一起。她们叫“碰网子”。而碰网子需要的更是技术好和算术强。这个活自然也就数着祖母干的最漂亮。她总能会给她们把网子碰到一起。
有时候她们分网时免不了出现算计纰漏,哪个人结多了或者结少了,祖母又会免费给她们补网。
掉扣子,吃扣子,生扣子的事几乎天天都有。祖母也都会给她们收拾的利利索索,基本看不出来。常了都说“盛他娘会看,找她看看去,叫她给弄弄!”
就这样十里八乡谁的网子结出了毛病,都会来找祖母看。我家也因此常常是老大妈,小媳妇的聚集地。
祖母还有一样本家传下来的手艺,就是会看迷眼睛。
农村人由于干农活的缘故,接触的东西多带有灰尘,或者风天劳作,脏东西迷眼睛的几率很高。他们迷了眼睛都会来找祖母,每每这时,只要找到家里,祖母无论手头有多紧要的事情,都会先搁下。
给来人搬个凳子,坐到敞亮的地方,先把来人的眼皮翻折上去,让来人左右滑动眼球,当看明白迷眼物的位置后。便进屋取出自己的专用工具,一根从马尾巴上收集下来的线。
如果翻看眼皮期间迷眼物大,祖母会用缝衣服的针鼻,再有的迷眼物极其微小几乎找不见,祖母就会拽下自己几根头发,捻成麻线状。
每到这时,祖母总是借故搭讪和来人聊着家常话,把来人的眼皮再次翻折上去,用马尾线左滑滑,右滑滑。三五秒钟,脏东西奇迹般的沾在马尾线上。而来人此时在说话间根本就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当祖母把马尾线上的脏东西沾下,给来人看时,来人就会惊讶道“出来了?一点也没觉着!”
随后祖母就会嘱咐来人一番,干活小心之类的关切话。那时的我奇怪,迷眼物怎么会在马尾线的滑动之间,轻而易举的被沾在上边带出来?后来祖母视力下降了,可还是有迷眼睛的人找上门。她就戴着老花镜给人看。再后来至现在,祖母的技艺被母亲传承下来了。
祖母因此两样技艺,加上为人善良,乐于助人,口碑极佳。每逢年节,家里总是人来客往,期间也不乏拎着东西的,祖母从不让来人空包而回,总是变着花样的给人答谢礼。
后来的八几年,祖母也是陪着家里的境况操碎了心的。
那些年,爹和人合伙干事,由于爹的老实厚诚,被合伙人坑了。十几万的巨额外债,压的爹娘跟换了个人似的。祖母也因此跟着每日每夜忧愁的睡不着觉。
多少个夜里,我醒来,看着祖母在炕上合衣而盘坐。不远处的桌子上燃着三路香,微明微弱,伴随着祖母的口中诵佛的声音。
常常是鸡叫了,东方发白了,那微弱的诵佛声才止。
以后几年里这样的情景,时常时常……
那几年,祖母东北的弟弟,因为生活的好转加上惦念她,常常会捎些钱或东西回来。每当在镇上班的叔,把钱给祖母后,晚上祖母就会把爹叫到跟前“盛,你现在有难处,嫩舅捎来的钱我用不着,你拿去贴补些家用。亮是有公职的人,我不担心他,倒是你什么时候才能把饥荒(外债)还上啊……”
老实的爹无语,祖母也再无话。
直到1997年,祖母的突然辞世,她的这块心病也没有消了!
1994年,哥结婚,随后侄子出生。娘白天要干地里的活,没有功夫带还在襁褓里的侄子。和我们共住一院的祖母,看孩子的活便落到了她身上。
嫂子在侄子四个月大就上夜班了。一个日夜都需要吃娘奶的孩子,在夜里没奶吃,那哭闹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上半夜侄子相对来说比较安静,就由祖母带。下半夜哭闹开始了就由娘带。她们娘俩为了不打扰,累了一天的爹休息;就搬到了西屋。
整夜整夜,祖母坐在炕上,抱着侄子睡。娘则在后半夜侄子哭闹大了,“嗷,嗷”的抱着侄子满屋踱着步。直到侄子断了奶,听哄了,祖母才和母亲不再夜夜那么煎熬。
可祖母身上的担子并没有减轻。
辍学上班的我,年少的好睡。十二小时白黑班轮番倒,熬的我下了班巴不得在路上就困着。回到家里能做的家务很少。而叔家也要一日做两顿饭。还有那个不会走路需要人时时看护的侄子。
这些事忙的祖母每天几乎没有闲下来的功夫。她时常在走到叔家一半的路上,坐到路边那块水泥墩子上,喘息,咳嗽,歇歇她那疼的如锥子扎般的脚后跟。而我家到叔家的距离不过三百米。
那年家里在地边角种了些谷子,农村人种主粮之外的农作物基本都是趁晌午或傍晚的功夫收拾停妥的。爹割了回来,就攒在了院子里。
那天我上夜班。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叫着爹的名字,我猛的坐起来,窜到院子里。就见祖母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抱着已有七个月大的侄子在收拾谷穗子。
那时祖母身体已现瘦弱了。我分明听见她话语间喘息的频率越来越高……那一刻直到现在,永生忘不了!
回想起爹合伙被坑的那些年,家里因此也彻底没有了往日,平静生活中的安稳和从容。祖母也更是养成了每月逢初三,初五,十五斋戒。
她总说心诚则灵。不管哪里有庙、有神像,只要她听说,都要去参拜。似乎忘记了她是裹着小脚的,她还有哮喘,更是接近七十的高龄。
有一回距离村十里地的荒滩上被风传有狐仙出入。村里花秸姥娘和几个老太太就和祖母商量着一起去那里进香。祖母自己也似乎被说动心了,跃跃欲试。等晌午爹娘回家,祖母趁他们吃饭的功夫,提起此事。没想到被爹毫不留情的打断了。
“这么大年纪了,不是一里地两里地而是十里,你以为轻快啊?你的脚能行?能走到那里?不用说你小脚,就是俺这样的大脚去也打怵,再说,到了那里晌午能赶回来?来去就待一天,你能受得了?”爹责叱着说道。
一旁的娘也附声念叨着“就是!不行啊,娘,你快别孩子似的天真了,自己什么样的体格不知道啊?走到半路上回不来挠弄?人家花秸老娘体格好,不喘,不疼的!你比不得人家!”
祖母见爹和娘无一人赞同她。赶紧说“不去了,不去了,没打算去,就是问问嫩!”
第二天,祖母趁爹娘去干活不在家的功夫,到底和花秸姥娘她们四个老太太带着香纸,拿着晌午的干粮,背着水壶去了荒滩。
幸亏找了个在家的老人给爹娘捎口信,说她干啥去了。
等晌午爹娘回家就已经十二点了,爹知道后气的要去找,可是究竟在哪个方位,都没知道的。更没去过的。……
下午一点多,娘终于等不及了,她打听到有两个大脚年龄尚小的,就推着家里的独轮小车,上路找祖母了。娘打算找到她们,把花秸姥娘和祖母一边一个推回来。
四点多,母亲推着已经摊坐在车子一边,挪不步的祖母回来了。娘说,等她找到祖母,她早已是坐在路边走不动的时候了。祖母喘息着念叨着“今日不着嫩娘,我就瞎了路上了!以后打煞也不去了,这真是自己找罪受……”
祖母在家足足倒了两天,才歇过乏来,此后再没有自作主张的出过远门。
1997年阴历3月28日,如果不是因为这天的庙会。我或许不会留下这个二十年来,在心中一直无法释怀的心结。更也许不止二十年,直到我的有生之年,都会深深背负着那个歉疚。
我上了三年班的厂子,那年效益特别好,厂后的一块空地上被修建了公园,推起堆积了假山,还盖了一座庙。厂领导并且为此向上边申请了庙会。
正值豆蔻年华的小伙们,听说有庙会赶,兴奋的商量着买这买那。当时我心里曾略过一丝犹豫,是不是那天不和伙伴们一起,而陪着祖母赶庙会。
多少年来,祖母已经养成了礼佛拜佛的习惯。由于她裹着小脚的关系,哪里也去不了,眼前的庙会是不是该陪她一起来啊?
傍晚回家,吃完饭,祖母当着我的面小心翼翼的提起庙会的事,“风,庙大不大啊?都有哪些神仙的排位啊?”
“我也没进去过,不知道,庙不大,但地势挺高的,你想去赶庙会啊?明天我领你去?”我试探性的问道。
祖母犹豫了一下,最后勉强的说“算了吧,怪远的,别耽误你赶,不去了!”
“谁知道今年人多不多,先看看,要是好,明年我推着你去赶,反正年年有”我如释重负般的解释道。
就这样,我粗心自私的婉绝了一个老人的心。更让我此后背负了,无法原谅自己的因果。
那天的庙会,不知道为什么,我赶的也不开心,心里始终想着家里的祖母。早早的我回家了。祖母孤独的在炕上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沉默的坐着,似乎我回家她没有听到……
一周后,家族里的一个太祖母过世,祖母,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没坐稳,由一个高凳子上跌落到地上,猝发心脏病,抢救无效。永远的离开了我。
那个裹着小脚,守了大半辈子寡,清苦了一生的老妇人,就这样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她走的时候,两儿两媳妇,包括我们堂兄妹四个,只有哥哥一人在她跟前……
一切的一切就那么戏剧性的成了永远的定格!
丧礼上,匆匆从学习赶回的堂妹,跪在祖母身边,紧紧的拉着她的手,整整哭了一下午,任由谁说都不松开。
我则躲到自己房间,靠在门子后,“没有了如果……更没有了明年”……悔恨,歉疚,自责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肆意的淌着。
家里的哭声一片……
丧礼过后,爹和叔收拾祖母的遗物,在她的袄襟口袋里找出了一千多块钱。爹和叔又是嚎啕大哭。爹哭着念叨,没有在娘的身前尽过一天孝,净让娘为自己操心了。
我拿过祖母生前戴过的帽子,凑到鼻子边闻着,上边有祖母的味道,独有的。……
此后几年,每年想起祖母我都会拿出帽子,闻她的味道,逐渐,逐渐味道淡了,又没了。如今二十年了,再拿出祖母的帽子,凑近闻,味道已散了。
我心里却清晰留着那个结不开的心结。
那个整日颠着小脚,忙里忙外,一辈子也没捞着享一天清福的老妇人。
搁置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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