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看到电视上或者大街上裹着小脚的老太太,就会想起我早已驾鹤西去的姥姥。
我的姥姥缠着三寸的小脚,一年到头都穿着袜子,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稍不留神就能磕倒在地。
我们姊妹之中小脚姥姥最疼我了,大概我小时候长得乖巧懂事。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让她更生了几分怜爱。有好吃好喝的都藏在隐蔽的地方,专门等着我来。
姥爷去世早,姥姥跟小舅舅妈住在一起。我小时候最爱去姥姥家住了,和表姐一左一右像两个跟屁虫,扯着她的衣褂上街去赶集。遇到一些生趣的小玩意儿,她也舍得给我们买。只见她慢慢地撩起布褂,从贴身的中衣里掏出一个手绢卷儿,像剥蒜皮一样左一层右一层慢慢起开,露出里面一分二分的纸卷。用手捻出一张换取我们喜欢的玩意儿。大概如此,我对姥姥的好感更加深一层。
姥姥家离我们家有十几里路远,母亲不会骑车,走娘家多半挎着篮子徒步而行。我追在她身后一路小跑儿,一想到马上要见到日思夜念的姥姥,脚步跑的更欢了。
没有电话的年代,每次要去姥姥家也无法提前通知,只有拼命的赶脚,才能赶在午饭之前进入姥姥家的门儿,能早点见到姥姥的人。
姥姥家的村北是一条沥青路,平时路上车辆较多,小脚的她轻易不敢独自跨过公路。但是为了等我和母亲,她时常冒着心跳加速,颤着三寸小金莲一步一摇穿过公路,到路北的村口等我们。母亲说她和姥姥有心灵感应,因为她每次带我回姥姥家,总能看到她依在村口的一棵高大的槐树底下等她。隔着老远,看到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儿,用一只手搭成凉棚,左顾右盼的朝着我家的方向张望。是小脚姥姥,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她,眉梢迅速染了喜色快步跑了过去。
等到人站在她面前,小脚姥姥满面的皱纹,像开了线的荷包早已如花儿般灿烂绽放。她生怕我飞了似的紧紧攥着我的小手,左摇右晃的扯起就往家赶。她的手软绵无骨带着淡淡的体温,如透过云隙散出的一缕阳光,慢慢融入我的体内,周身赶路的疲惫逐渐被驱走,身体里每一处细胞都被热气包裹。
一进门儿母亲就问她:“娘,你咋知道我们今天能来?”姥姥支支吾吾说是自己掐算出来的。具体怎么算的她没有细说一二,之后慢慢用话题岔开了,两人也忘了这茬儿。
日子坐在树干上一天天流逝,忙碌的秋随着落叶一点一点飞去远方,萧索的冬已经在枝头涂抹了几笔冷色。
村里有冬天猫冬的说法,那些忙碌一年的人们终于可以歇下脚步,关紧门窗在炕上缓度严冬。因为闲来无事,有很多妇女让自家的男人骑上自行车,将自己的亲妈接来住上一个冬天。母亲也有这种想法,因为离家远,春种秋收忙碌的时候顾不上回家看望老娘,冬天地里没有活儿干,手上也闲了下来。她也想趁此机会尽尽孝道。
这种想法回家和姥姥一说,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死活不肯来。母亲不解,别人家的娘都巴望着来闺女家小住几日,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姥姥不肯来。莫非是嫌弃女儿穷家粗舍,没有口好吃的?把想法和父亲讲了,父亲想了想说:“我不吱声骑着自行车就去,到了那儿她就不好拒绝了,不来也得来。”这个法子可以一试,母亲点头答应。
半天功夫,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多了一个黑乎乎浑身干瘦的小身子。坐在自行车铁架上的姥姥,包裹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正死死得抓着车框,人处于动荡不安之中,清瘦的身子遭受路途颠簸,像左右摇摆的不倒老翁。她的恐惧贴在脸上附在身上,脸煞白煞白的打着哆嗦,让人更生了几分垂怜。
被搀扶下地的姥姥长舒一口气,如人在太空中环游一圈儿着陆了一样的心安。她第一眼就瞅到了我,浑浊的眼睛立即眯成一条缝儿,拉起我的手左右端详越看越爱。之后用颤抖的手,从自己随身带来的黑布兜里,掏啊掏的,一会儿功夫一二个干瘪着小脸儿的苹果;几块包着彩色油膜纸的糖果儿;还有一块挤压成饼的枣糕就呈在我面前。她的黑布兜像一个神奇物,好像总有掏不尽的美食,稀奇古怪的吸引我的眼球。
小脚的姥姥来家里一刻不得闲,持着一双小脚屋里屋外胡乱转悠。一会儿帮着母亲剥花生、捡豆子、撮棒子,一会儿又抢着去刷锅烧火做饭、洗碗……哪像来享福的,倒像是家里重新雇了个新苦力。
忙碌了一天的小脚的姥姥,怕不断的起夜影响大家睡觉,晚上的饭桌从来不摸,口水不沾早早得爬上土炕。她持着浑浊的眼睛还想着去摸线笸箩,借着油灯昏弱的光儿帮母亲缝缝补补。我吃了饭爬上土炕,坐在她身边,盯着她脱掉袜子的小脚看。只见小小的脚丫五根指头只有大拇指高高挺起,其余的被挑断筋骨,齐刷刷趴在掌心之上。丑陋的面容既让人心悸眼睛又忍不住的回望。我摸着她的小脚轻轻地问:“姥姥疼吗?”
“已经不疼了!”她像羽毛般轻轻地回答。好像那段撕心裂肺的裹脚往事,早已坐上云端随风而去。她盯着我纯洁明亮的眼睛,并没有向我提到片字关于裹脚的痛心经历。她于心不忍那一段血淋淋的不堪,让我的内心过早的背负承重。之后的日子,即使是睡觉,她的袜子也未曾离开过脚环。
一天晚上,我又扬起脸问她为什么不吃饭,肚子不会饿吗?她慈祥的抚摸着我的头笑着说道:“姥姥老了,消化不动饭了!”每每听到这些,洗好碗转来屋子的母亲眼里立刻噙满泪水,声音带着哽咽的将一小碗儿温糖水递到姥姥手上。
姥姥用漏风的嘴一边喝一边洒,才勉强喝完这小碗糖水,之后擦着嘴一脸知足的说:“有闺女就是好!”
听了这话,盘旋在母亲眼眶里的泪水终是没有拦住,眼泪顺着脸颊吧嗒吧嗒洒落炕上。她心里对姥姥的愧疚,岂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或许都在滚烫的泪水里吧!
因为家穷的缘故,母亲平时很少回姥姥家探望她,不是她不想去,而是家里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带去。十几里的路程,让娘俩像隔着一座大山的距离,也让母亲心里的愧疚比山高比海深。
冬去春来,一年的春忙又开始了。忙,能让人忘了回家的路有多长,忘记了上一次回家在什么日期。
有一次母亲去集市上买菜,碰到自己老家没出五福的二叔,正在集上卖韭菜。闲谈说起姥姥。二叔说姥姥几乎每天都穿过马路去北路口等母亲回家,从早晨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太阳落山。每逢遇到从北而来(我家的方向)的人来,都会上前抓住人家问看没看到母亲。原来她每次回家与姥姥的相遇,并非偶然,也绝非心里感应,而是姥姥每天等待终于盼来的结果。
母亲泪如雨下,这些年心里对姥姥的愧疚更深一层。菜没有买成,她红着眼眶失魂落魄攥着个空皮袋回到家。之后,母亲又逐渐明白,为什么姥姥冬天不肯来我家猫冬。原来细心的姥姥怕给母亲增加负担,更怕我的爷爷因为她的到来给母亲甩脸子难堪,所以宁可忍住思念的痛苦,咬着牙硬是将亲情封锁也要顾及子女的脸面,这样为人着想,没有念过书却活的通透的姥姥真是少有。
姥姥是在我初一那年冬尾去世的。因为马上就要期末考试,我没有去参加姥姥的葬礼,我无法想象面对她的灵柩,心里的痛该如何剖析。
直至我人到中年,心里仍住有姥姥的影子。每每看到裹着小脚的老太太蹒跚地朝我走来,总感觉面前的就是姥姥,眼眶立即润湿了水雾,仿佛爱我宠我的小脚姥姥从来没有舍我们远去。
祝愿姥姥在天国里衣食无忧快乐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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