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春节过后几天,南方的冬天里,还有阴郁的寒风,偶尔带了点斜飞的凉雨,田地里还结着冰,一片毫无生机的黄色,萧瑟的待兴的景象。
父亲在一个雨夜出生,在年轻夫妻的幸福的,辛苦的,期待的笑容和泪水中开启了自己的人生。
连同那夜的雨,也有了春天里绵绵的气质,那个时候祖父母的感情还很好,襁褓里的粉嫩色的婴儿呀,是祖父喜笑颜开的最大原因。
此后夫妻俩嫌隙渐生,如今随着老一辈人的逝去,故事已经无法还原,只知道,当年刚性的祖母一头担着满周岁的父亲,一头担着锅碗瓢盆回到娘家,从此开始了和祖父怨恨的孤独的一生。
那一刻,她的愤懑传到了篮子里的父亲心里,母子俩的精神依恋在某个瞬间达成了高度统一。
童年时候的父亲过得并不容易,我祖母并不是一个开朗的母亲,当然那个时候的妇女们,大都无法生活得清风朗月,他和祖母相依为命,物质匮乏,精神瘦削。
少年时代遭遇了60年代初的文化大革命,遭遇了60年代中期的文革,他人生成长重要时间,都带上了年代鲜明的印记,幸好文革前,他和隔壁江水叔叔去念了几年学,勉强可以认识一些文字,这为他后来的人生提供了巨大的便利。到他小学四年级时,因故退学,回家充当了劳力,意图减轻祖母的负担。
江水叔叔去念了下半学期,后来江水叔叔通过函授等途径拿了文凭,成为我们县城的文艺干事,后来升迁很快,也算顺风顺水,父亲每每提及,由此感念,觉得这都是命。
我现在看父亲年轻时候的一张照片,是和母亲的结婚照,大抵婚姻生活还算圆满,脸型周正刚毅,天庭饱满,两颊上有点肉,因为黑白照片,所以看不清楚脸色鲜艳与否,眼睛炯炯有神,黑白分明,右眼略微内双,这也遗传到了我和我哥,所以我们现在的三双眼睛,几乎一模一样的弧度。
据说年轻时候的父亲,颇为亲事而恼,按说一表人才,能识字,手也蛮巧,做一行会一行,瓦工,木工,泥工,会雕桌花,会编簸箕,会做简单的家具,后来去了建筑队,学会算钢筋水泥混合比例,也是一个技术工人了。
村里也是有属意的姑娘的,祖母很开心,仿佛解决了一个大事,跟人家姑娘家说,要是能成,上您家里住也行,家里的大床也能跟过去,这在后面逐渐成为家庭聚会的典故,每每被母亲谈及,必笑一场。
那个属意的姑娘当然没成,估计被祖母这一腔热情给吓退了。不久就嫁给了别人。
隔年父亲碰到母亲,站在姥爷家的天井里,抬头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了几次,婚事也就定下来了。
父亲年少辛苦,经历过一长段缺衣少粮的生活,经历过揭不开锅的窘迫,所以一直勤俭节约,我小时候的衣服都是挑兄长穿剩下的,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件掉皮的黑色皮衣,穿了好几个冬天,在操场上玩跳皮筋的时候,掉了的皮和我的小辫一样,在寒风中飞舞。连同我脸颊上爆开的口子,一跳又疼又快活。
但他仍能记得每次去县城开会的时候(那个时候父亲是村里的气象员,每隔一段时间去县里汇报)给我带点新鲜文具。
比如大家都用白橡皮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彩色橡皮擦了,大家都用彩色橡皮擦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小兔子形状的橡皮擦了。
大家都还单肩背着家里用布料做的布书包的时候,我已经有了神器的双肩背了。
大家都用小刀削铅笔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可以转的自动削了。
这种优先使用,时常带给我富足感。
也有可能是经历过饥饿和困顿,有可能年轻时候干活消耗得太多,步入老年之后,父亲依然饭量很大,我总担心他吃多了不好消化,偷偷备了胃药,不过他一天六餐,餐餐不落,从未听说过消化不好胃胀等说法。
母亲总说父亲命好,大概是这一辈子做了一些好事,诸如半夜三更用家里的木板车送隔壁发病的老人去医院,诸如文革时候他的老师被斗得头破血流,父亲从后面偷偷塞了把板凳到老师屁股底下让他坐会儿等等,这些做过的好事,替人说过的好话,在老年后全部兑换成好的运气。
自从搬到县城以后,父亲有了一些小活可以做,有了一些经济收入,有了宽敞明亮的房子可以住,有一些志同道合的老年朋友,有一些很尊重他的后辈,在住处的后面小土包上种了些应季的瓜果蔬菜,前段时间还养了条小狗,天天带着小狗到操场上遛弯散步,闲话家常。
母亲经常说,她从窗口往外望,夕阳西下,一人一狗,无比和谐。
我总希望二老可以如此,拌拌嘴,做做饭,为了这个肉买得不好互相批评下,为了卫生弄得不好重新返工下,为了种什么花商量几句,接着打个电话跟我分别投诉对方。
他们如此,健康快乐,到底是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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