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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差不多要被头发勒断气了,特别是在我往床头窜的那下,蛛网一样的乱发猛地勒紧,我像生化危机里坠入冰河的丧尸一样艰难地拿起电话来,听到唐黛吃到唐僧肉一样的笑声,割破耳膜。
“亲爱的辰晨,我一下飞机就给你打了这个电话哟,有没有感受到我施瓦辛格的拥抱一样的爱意啊。”唐黛的声音和着清晰可辩的机场通告声传进来,十分的有阳气,我甚至听见她的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出的雷点一样的节奏,13厘米,少一寸也没有这阵势。
“唐总,这么早就出了趟门啊,买早餐也搭飞机啊。”我简直感受到了被施瓦辛格XX的爱意,强打起精神有的没的瞎扯了两句,这个女人手里我握着我的过审,得罪不起。我的眼睛在头发里看不见一点光线,依然昏昏欲睡。
“还早什么,大中午说这话也不晦气,要都像你这样的,人类在有床的时候就懒死在上面了。我跟你说,我刚从纽约回来呢,瓦伦帝诺出了一款新钻,还在筹备时装周,等上市,姐姐就带你去恒隆广场试试手。”唐黛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某时装品牌的代言,充满诱惑,又亲切又蛊惑,跟不要钱似的。
“得,姐姐,别诱惑我,除了诱惑我什么都能抵抗。您有话直说有任务直放,我加班加点也给你赶出来,行吧?”
瓦伦帝诺,这老头死了十几年还从坟墓里伸出手来掏女人的钱包,也不害臊。
“你?姐姐我求你别等我杂志社倒了再发来就好。你听着,这期的主题是初恋,对,就是你初中时候又懵又蠢决心献身但是对面被爸妈关在家里写作业出不来的那段,你仔细地写一点感动出来,要感动,不是激动,要能打动年轻人,不用打动我,打动他们用一两个字眼就行,打动我要用卡地亚皇冠。”
有时候我真的挺羡慕唐黛这样的人,永远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住在巨鹿路的高档住宅区,喝一百块一瓶的饮用水,但是做一文不名的人的生意也得心应手。我听她说完沉默了半响,估摸着她等着急了才说:“姐姐,你从哪点看出我像是有初恋的?”
“不像。”
“得,您就请好吧,我给你生出来。月底给你行不?”
“别说得容易生得难产,你啊我见识多了,写剩女那节的时候,助理来催你怎么说的,‘再打电话来我就把我的C罩杯从电话里扔到你脸上’?哎哟,听听,C罩杯,多神气。还有写伊莎贝拉那期,怎么说,‘我真的来大姨妈了不信我可以寄给你看看’?你别答应这么利索,真厉害,稿期剪一半行不行……”
虽然我一动没动,但我确信自己是跪在她面前把电话挂上的,像领了圣旨的小太监一样惴惴不安地退下了。
挂了电话我睡不着了,接到这期的主题我也没有波涛汹涌,我都习惯了被催的时候才开始动笔了,那难不倒我。有时候我觉得我可以杜撰出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出来,那种感觉很好,就像我从来就拥有很多一样,时间可以杜撰,年龄可以杜撰,香奈儿可以杜撰,爱马仕也可以杜撰,我并不需要真正拥有它们。这种感觉很糟,就像酒醒了以后发现自始至终只有自己在狂欢一样,捏造出来的东西会消散,稍微的清醒都像强烈的阳光,任何的雾霭都无法存在。
我把脸从头发里扒出来,它们每一天都在长,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头发可以长得这么快的,我以为头发剪短了很难再长的,很久以前我认识的人,她头发一直都很短,紧紧地贴在额头上,裸出颈项,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头发没有长过。
我看到被我紧紧拉起来的窗帘,被阳光照射得透亮,窗外的车水马龙开始喧嚣,好像刚才一直不存在一样,我住在这里小半年了,唐黛把我从我老家的小城里,像捡了条土狗一样提起来,拍拍我身上的尘土,说以后你就跟我混吧。我就到上海了,待在九亭的一个出租屋里,靠着给唐黛的杂志写专栏和小说,马马虎虎混点颜色。
我从温度里感觉到阳光的气味,七月份,当太阳直射北回归线以后,上海像是块煎饼反复把自己放在烈日下曝晒,空气里满是楼下街道上桂树的香味,这样熟稔的气味,像是它们已经把自己泡成了桂花茶。
于是我想起很多年前,想起临泽县,那个腹地里的桂花永远只有很淡的味道,开得不甚饱满的花骨朵,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荼蘼,我想起它们,想起隔了几个朝代那么久的少女时代——
我走过剑门桥,然后沿着山路一直往上走,小路隐没在山茶花和狗尾巴草中间,一直往上,直到看得到整座小城。图书馆在公园旁边,那公园修建在城里唯一的小山上,很高,粗壮的柏树像是已经长出了城市,在和更远处的哪棵树交谈。阳光要到十点钟才能爬过山脊,照射到街道和店铺,于是看得到鳞次栉比的楼房,颜色深浅不一的墙壁,开着的窗户里看得到住户的厨房。我站在山腰上直到找到了叔叔和舅舅的家,以及慧姐工作的店,才又急急忙忙往山下的另一头赶,那是我的学校。
我本来可以从街上一直走到学校去的,那样方便得多,但是在街上总是有学校里三三两两的痞子男生,他们抽着烟在街上闲逛,看到我就一阵嘲笑,就因为我的头发,它们总是乱蓬蓬像是从失火的厨房里被救出来的一样。但这足够这些无聊的男生取笑很久,它也很争气,一整个一整个的夏天都会像被晒干的枯草一样硬挺挺的。但是妈妈不允许我剪掉它们,她有一头栗色的长发,像黄果树瀑布一样夸张,遗传自贵阳的奶奶。还顺便遗传了她的大嗓门和大骨骼。她叉着腰站在厨房里说话的时候,总让我想起愤怒的火柴人。但如果人的身体是遗传自父母,那爸爸的基因一定在我身上占了大多数,爸爸没有妈妈高,典型的小骨头人种,和我一样,总是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走来走去,说话很小声,似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着急,有事的时候,他总是推推眼镜,然后用定定的眼神扫视一下面前的东西,说,哦,好……但也因为遗传了爸爸的缘故,他是个不在意自己形象的男人,我也气质平平。做校对的整天坐在书房里看稿子,用电脑和一些作者交流,甚至不用为打电话而整理自己的嗓子,所以常常半夜的时候才像幽灵一样飘出来到客厅喝水,然后飘到卧室睡觉。
我在临泽住了很多年,这是个不下雪的城市,但是我记得很多年前,我没有住在临泽县的时候,这里下过一场雪。不止是临泽,从西伯利亚刮起的寒风席卷了北半球,那年的雪漫无边际地下到了南方,临泽这样坐落在群山脚下的城市,从出生起就没有看到雪的机缘,山是庇护,琉璃川这样的山脉,横亘在一个地级市的身旁,庞大到平起平坐,只是那一年它也实在无能为力。所以在我的印象里,临泽下过我没有见过的雪。
我在临泽没有朋友,似乎没有,很久我都没搞清楚朋友的意思,同学们总是和谁都很交好,但是说起来的时候,除了很少的男生,都说彼此不是朋友。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往往是想拉拢你和他们一伙,又往往是看不上被提及的那一个。人们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所以我也没有很在意,爸爸总是说,朋友会陪伴我们一段时间,也会见证我们的蜕变。
这样的话,手账和泰迪熊,和门前的杨柳树也差不多。
我从山路上绕过城市的边缘,沿着河流往城另一头的学校走去。这个学校在临泽县的排名并不高,但因为在县城的缘故,填志愿的时候我也再三犹豫,最终决定选这所离家近的学校,我养着一只短毛猫,它总是很健忘,我不想等我再回去的时候,它已经不认识我了。
桂住的七月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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