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狗日的生活之——未长大的心事

这狗日的生活之——未长大的心事

中年的芳常在想，如果华还在的话她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呢？依华的优秀，她一定会向电视里演的那些精英一样，穿着得体的职业装，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叱咤职场的吧？她也一定会有一个温暖的家，会有绕膝的儿女的。毕竟那样一个美好和聪慧的女子会值的每一个优秀的人温柔以待，值得任何更好的生活青眼相加的。

芳和华是发小，六十年代末，她们都出生在北方一个贫瘠的小山村里，那时候离那个饿死人的年代已过去八九年了，等她们长到可以记事的年龄，吃饱饭已经不是孩子们的最大愿望了。所以肚子里的热量足够支撑她们放纵的童年。

没有在村子里度过童年的人是永远没法体会“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那种玩的骨头缝里都往外冒着高兴的那种淋漓尽致的状态的。记忆深刻，以致于奔五的芳午夜梦回还要咂巴咂巴那个中滋味，可那些记忆里没有华。华是一直做为参照存在芳的记忆里的。

华是独特的，她从来不参与她们一群野丫头例如偷生产队的豆角被看的人撵的跳沟，上树掏鸟窝被树枝刮毛了小辫，挂破了裤子露出光腚的淘气的。她总是笑笑的，茕茕独立的那种恬淡，是一种不合年龄的恬淡。

在她面前本来对露出光腚没什么羞愧自觉的芳竟然有了羞愧的启蒙，还产生了本该幼稚的年龄段产生的自己真幼稚的概念。

华是优秀的，不光光是学习成绩。那时候的芳她们还没有觉着每次能考一百分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她们崇拜的是华怎么能让鸡毛毽子在自己的脚上翻出花还一直不掉下来，怎么能玩跳皮筋一口气把所有的关卡都过了，抓石子也能把所有的石子都赢为己有，还有丢沙包，她灵活机敏不仅自己不被淘汰，还会把前面被淘汰的小伙伴都一一救回来。就连放学后农村孩子自发的为家里打猪草，华都比她们打的快打的多。

后来她们学了天才这个词，芳觉得华就是那样的人，只不过华的天地被局限在了这一方小天地里，所能表现的也就那很少的几个方面罢了。村子里的大人也常感慨，人家那才是正经的庄稼，咱这都是野草里的秕子。那是远超于常人的实力，她们对她是仰慕的，那种没有一丝嫉妒和不甘的仰慕。

在整个的少年时代，华一直是她们生活和精神的领袖。以致于那时候的命题作文，比如我最xxx的人，只要是需要喜爱的，敬佩的，学习的，崇拜的，大多的女同学都会以华为题。尤其是芳，她看华的一切到了迷信的地步，本来性格外向强硬的她“华说了”成了一度时期的口头禅。

中年的芳后来常常想，如果华没有那么出众，那么聪慧，她笨一点，糊涂一点，再逆来顺受一点，也许她还活着，那怕是活成大部分儿时伙伴的那个样子，龇着牙花，摸着麻将，满身烟火气。可再一想如果华真活成那个样子她一定最先接受不了。不是鄙视嘲笑，只因为是华，那个始终高高的站在童年记忆里的华。那个无所不能，一切都好，容不得半点亵渎的华。

华的童年其实是幸福的，她是家里的老幺，上面一个姐姐三个哥哥，她和最小的哥哥也差四五岁，她比做为老大的芳得到更多人的爱。

华的家在华小时候是很值得人们大书特书的。因为一户庄户人家出了那么多的读书人，姐姐生的早没赶上考学，可也因为成绩优秀，毕业后成了小学老师，大哥中专毕业也成了公家人。二哥更是了不起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三哥也品学兼优。这要搁在现在可能没啥突出的，可那可是八十年代的农村，足以用惊世骇俗来形容了。

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华一定是比芳她们更早的有了对小山村外面的世界的憧憬，也对生活有了更高的期望。所以华才不会和她们一块疯的吧，是因为对自己未来的日子有了更明媚的希期，她才会觉的自己应该有所不同。

她应该是早早的做着成为更好的自己的准备吧。否则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在希望一点点被撕碎后才会决绝冷静的和这个世界告别。唯其希望之巨，失望才会变成绝望。

让华蓬勃的心掩上阴霾的，应该是在她们小学毕业的时候，那时候她们山村里的孩子只要成绩优秀就会被选拔到另一个大一点村子里的重点初中去上学，去了哪儿是有很大可能考个学校成为城市人的。

华进入重点初中是毋庸置疑的，意外的是一向顽劣的芳也考住了，成年后的芳觉着自己能考住重点是华的光芒照耀的缘故，为了向华靠拢，芳的那颗散漫在河边，山上，树林里，枝头上的心才稍稍收拢了些。本想着跟着华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华光芒四射时，自己也收获些诸如这个大神是我发小的骄傲的。

可开学时才知道华去不了了，在她们毕业的前两年他三哥考住了师范，家里虽然不算年迈可很疲惫的在地里刨食的父母供俩个大学生已经到了吃不饱饭的地步。再加上他大哥也到了成家的年龄了，虽然有了正式工作，可一贫如洗的家还是让大部分的女孩儿望而却步的。

她这一出去，虽然花费不多，可实在是力所不能及的事，更何况在村子里女孩总是被牺牲的。无奈华只能掩藏了心事目送芳走出了小山村。那目光是绵长孤寂的，湿漉漉的带着质感，前面走着的芳觉的后背都有了潮意。以致于后来在放假回家时都不敢找华玩，她怕华的那种深邃，也怕华那怕露出的一点点羡慕。

从一个小山村走到另一个小山村，芳是懵懂的，她还不懂学习对自己前途的重要性，没了华的光芒的照耀，芳度过了灰扑扑的几年初中生活。唯一不变的是华还是在芳的作文里熠熠生辉。

留在村里念初中的华还是优秀的，可一个村子里的非重点初中的考学率足可以用寥若晨星来形容了。不过有三哥的足迹，华还是充满了希望。可命运是惯会雪上加霜的。

不知道是宿命，还是诅咒，原来人人羡慕的华的家突然的如陨石坠天般的出了变故。先是她大哥好端端的疯了，这就像开启了地狱的钥匙，没多久他二哥也没熬到大学毕业被送回了家，精神失常。他三哥还好熬到了毕业分配，可有了工作还没当一天老师也疯了。这时候的姐姐已出嫁了。家里就剩下华和面对打击束手无策，相对垂泪的父母。

华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一切，原来被好多人拥捧的她，开始承受人们异样的眼光了，还有那嘁嘁嚓嚓的议论。村里从来不缺善良起来非常善良，恶毒起来又非常恶毒的人的。还有人们对不了解的事情总有些神秘的害怕。人们说华家肯定是做了什么缺德的大事了，是上天的报应。还有人说她们家肯定是惹着了什么不该惹的神物了，才遭至这样的惩罚。还有人说多大的命就享多大的福，也许这几个孩子都呆在村里像大多孩子那样冬天一脚泥，夏天一身汗的讨生活也疯不了。

总之，本来受到致命打击的一家人又遭到了全村人的疏远，仿佛她们身上都附着着发疯的看不见的东西。

小小年纪又一直心有所想，优于同龄人的她，不知道内心的感受是什么样的，芳放假了听说了华家的事，本来想借着玩的借口去看看华的，可在路上不期而遇时，华笑了笑没说话，擦肩而过时，芳看到了华空空的眼神，她更恬淡了，不是原来笃定的恬淡，而是一种那个年龄段不会有的经历过世事看不到希望的了然。

年龄小，芳不知道该怎么去帮华，只能把自己的快乐束缚起来，也把由于稍稍优于别人的家境而稍显靓丽的穿着藏起来，甚至把自己的小辫打散了露出狼狈样，幼小的心里觉着如果华看到她的狼狈样会不会开心一点。可这一切都没有阻止华把自己的生命永远定格在十五岁。

知道芳对华的崇拜，芳过礼拜一进家门，妈就告诉芳，华跳井了，就跳进了她们村每天人们吃水的井里了。芳愣了半天，继而大哭起来。妈在芳的哭声里叙述着。几天前的早上，村里的羊倌早起到进里打水，觉着井下有什么东西，凑着黎明的微光觉得像是个人，吓得失声大叫，还尿了裤子。一些早起的人听见了凑了过去，找胆大的人打捞了上来，才知道那具小小的，已没了气息的身体是华的。通知了华的爹妈，那俩个人没哭像愣了一样，说到这儿芳妈还加了一句，没见过那么心硬的爹妈。

是啊心硬，中年的芳在多年后理解了华爹妈的感受。那应该是种绝望到了觉得死是一种解脱的感受。也许他们悲痛之余会为华松口气，她再也不用受这般的练狱之苦了。他们多想也躲个清静呀，可那三个儿子怎么办，他们是这三个孩子在世上的唯一依靠了。他们还在，他们就不能走。

后来村子里传出了流言，说是华的三哥人疯了身体没疯，看到华蓬蓬勃勃的身体生出了原始的欲念。华不得已住了一段姐姐家，可家总是要回去的，可又回不去了。

在那个夜晚站在井边的华肯定是思索了良久的。她可怜爹妈，也可怜那三个品学兼优的哥哥，她不怪三哥，她知道是住在三哥身体里的疯子在伤害她。她痛恨那个藏在三个哥哥身体里的疯子。

她不知道隐藏在自己身体里的疯子什么时候会出来，什么时候会猝不及防的把她的可怜的希望践踏在地。她要在她还没被控制前杀死那个疯子，也许她的走会带着那疯子一块走了。也许她走了哥哥们就会有一个清明的明天的。

只是可怜了爹妈，再没有人帮他们把走失的哥哥们找回来了。二哥爱到村里的水库边坐着，可能他们大学就有这么个类似的湖吧。三哥爱顺着路往外面走，下意识的还想走出去，走出宿命。大哥呢爱窝在家里人们不注意的地方。

华不害怕，华想的很通透，她这辈子肯定走不出这个小山村了，学的再好也走不出去，疯了的哥哥们，频临崩溃的父母，她走不掉的。

也许她会顺利长大，也会像姐姐一样正常，可未来呢，嫁一个其次再其次的男人。那些美的像初升太阳般的愿望呢。那些她为了那般的愿望所做的准备呢。

水是洁净的，它会洗净这尘世的污垢，只留下她饱满的愿望。听老人们说人走了是会再转世投胎的。趁生活还没把她涂抹的那么不堪前，她要给自己的来世留一些清白以承载自己灿烂的希望。

华的离开是芳第一次直面人生的莫测。她是有些害怕的，她觉着是华的聪慧遭了天妒。好在她聪明不足，愿望不大，安安稳稳的过到了中年。

日子是浓稠而平静的，它总是缓慢前行着。周末没事的时候芳和丈夫骑着自行车锻炼身体，闲散时光。有时候会回到生活过的小村子里，看那些倒塌的房屋，回忆那些往事。

华的家是彻底散了，她走后，大哥也走了，二哥也跳了那个水库，还有华的老妈也紧随其后。华的姐姐把劫后余生的老爹和三弟接到了她的家里。庆幸弟弟的一份收入还可以给不清明的爷俩一个温饱。

芳常常站在小时候生活过的旧屋前百感交集。时光荏苒，活着的人或磕磕绊绊，或安稳平淡都在努力前行着。只有逝去的永远停留在了当时那一刻。那个没长大的女孩儿，还有她那些未来的及实现的心事，这狗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