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菜市场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似乎每个家庭里最没有价值的人都被发配到了这里。
正当我为了把韭菜的价格从两块五一斤讲到两块一斤,而和菜贩争得面红耳赤时。母亲的电话打来了。
“你何必去受这个苦。十年了,难道你还拎不清楚?”
“我在这里很好,”在母亲面前,我始终不愿服软。
“很好?我问你,今年你是不是又没给外孙买新衣服?回来做公务员吧,我们已经给你打点好了。莫要再一意孤行了。”母亲的口气近乎哀求。
我望着儿子身上洗得发白的上衣和短了一截的裤管,心酸便涌了上来,堵在嗓子里,如鲠在喉。我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来到了这里,却因此更加一贫如洗。
是接受现实,承认失败,灰溜溜地回到老家,在家族的荫护和嘲笑下度过安稳的后半生?还是继续在深不见底的贫穷生活中,期待着那遥不可及的一丝转机,然后像十年前一样,斩钉截铁地拒绝母亲的邀请?
是的,十年前,我也曾接到过母亲同样的电话。母亲说得兴高采烈,我听得怒气冲天。
2009年,临近大学毕业,班里的同学都在为未来的出路而愁眉不展。的确,三本院校的毕业生,能有什么好的出路呢?所谓的本科学历不过是为了粉饰自己平庸的人生,却蒙蔽不了招聘单位的双眼。三本生,就像是挂在招聘者嘴角那一抹捉摸不透的笑容——可有可无,充满讽刺。
这时候,母亲的电话打来了。
“你拿到毕业证就赶快回家,我们已经给你联系好了单位,到时你哥哥姐姐都会提携你。要不然你一个三本生,出去混也是没出息的”。
母亲说的有理有据,在她的眼里我始终是一个注定不会有出息的人。自我的价值一下子被全盘否定,我本来充迷茫的心瞬间变得坚定。我决心要离开父母,并且活得更好。
“谁说我没出息,不靠哥哥姐姐我一样能成功!你给我两年的时间,真的不行我再认怂!”
本来是邀功的母亲被我呛得楞了神,随后就开始破口大骂,傻子、蠢货,这样的机会多少人求都求不到······
毕业后,我租住在了两百元一间的城中村里,找了一份推销员的工作。真正的社会和曾经的想象完全不一样,拼智力、拼努力、拼体力,我们才能在社会上撬开一条生存的夹缝。
在烈日当头下发传单,或者在广告公司做文员,工作换了一份又一份,都无法承担起我对母亲许下的豪言壮语。我心中曾经的美好幻想,就像是一只粉红色的肥皂泡泡撞上了树枝,碎得四分五裂。
转眼间,我与母亲的两年之期到了。我如她预料,一事无成。而她却不再劝我回去做公务员,因为我怀孕了。
当我第一次见到辉时,我是从心里瞧不起他的。他穿着一身灰白色的劣质西装,坐在他的小商铺里,两只手局促地插在大腿缝隙中。看上去既土气,又小气。
后来,我问起他当时对我什么感觉,他只说:“年轻,大学生。我不敢看”。
是的,大约这是我对他最大的吸引力吧。毕竟他是初中文化,还比我大十岁。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上他。大约是因为在哥哥姐姐的衬托下,我永远是最差劲、最被挑剔的那一个。而在辉面前,我样样都是最好的,我永远都可以无拘无束的做自己。与其说是我迷恋他,不如说我迷恋那种终于可以高人一等的幻觉。
心高气傲的父母连我都瞧不上,又如何能瞧得上他。
在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我带着辉来到了父母面前。在父母平静的生活里扔进了一颗炸弹。
母亲看我到隆起的腹部,和身旁民工般的辉。在短短的一瞬间,她脸上的神情从惊讶到愤怒,再到恐惧,最后捶打着我的肩膀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哭天抢地,父亲却一言不发。早已戒烟多年的父亲,又摸出一根烟抽上:“走吧,别在这里给你哥哥姐姐丢人”。
我始终是家里的耻辱。辉却没有让我失望。
那几年,整个中国的经济都在高速发展,辉的生意也跟着蒸蒸日上。辉的小商铺换成了大商行,我们也从城中村搬进了三室一厅的新房。久贫乍富的辉甚至还大手笔买了一辆宝马车,过了一下土豪的瘾。
我自然成了店里的老板娘,每天货进货出,钱来钱往。带着几个店员从早到晚的运货、记账收钱,这似乎与我读书十几年所学的知识毫无关系。但是那又怎样,有房住,有车开,有钱花,其它的还重要吗?
我和辉常常在一起感叹,条条大路通罗马,原来是真的。
父母看到我们衣食无忧,也不再多说什么,可是言谈之中总是暗含着一丝担忧。我为了这一丝担忧心存不满,我已经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为什么他们还是不能像对哥哥姐姐那样对我放心呢?
好日子过了没几年,父母的担忧便慢慢成了真。
整体经济在飞速发展的同时,也产生了很多泡沫。而辉的商行就像是这异彩纷呈的泡沫,热闹非凡,却注定会消散。
商行里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辉急得团团转,却没有理智分析过原因。急中生乱,辉断定是 货物单一满足不了顾客,便把赚来的钱全部投入进去,甚至把房屋做了抵押。可一切都是徒劳。
我们的财富像洪水,来势汹汹,去也匆匆,只留下一地的狼藉。我们带着孩子又搬回了城中村,而辉则换了一个比之前更小的商铺,一个人守在店里,做一点零碎的生意,来偿还贷款。而我自然也很少再去他的店里。
一个男人经历过暴富之后,会显得更加贫穷,或者说,会更在意别人说他贫穷。
辉开始变得憔悴,刚到四十的他两鬓开始变白,看上去足有五十。他也开始变得多疑,多问他一句今天生意怎么样,他便焦躁难耐,直嚷着说:“你还是嫌我赚钱少,赚得再少,也是全靠我养这个家。”
我理解他的烦闷,便不与他争论。
这一天,放款的人又来催钱了,我与辉找朋友七拼八凑才勉强凑齐,我们为了钱的事情又吵了一架。辉失魂落魄的出去了,晚上十点还没有回来。放心不下的我赶去店里找他。
店里的卷闸门紧闭着,正当我准备转身离开时,里面隐约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来,辉难道承受不住压力要寻短见?
我忙用备用的钥匙打开卷闸门,却看到了此生最不堪的一幕。
男男女女的衣物散落了一地,辉正和另一个女人赤身裸体的在躺椅上颠鸾倒凤。
那个女人对于我的突然出现并不惊讶,显然她见惯了这样的场面。那是一张并不年轻,并不美丽的脸,路过我身旁时,甚至有一个胜利和轻蔑的笑。
相比之下,辉的反应显得幼稚慌乱,他赤裸着身体跪在地板上,头也不抬地哭诉:“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都是我害得你受苦。可是,在你面前我压力太大了!我没有能力替你扬眉吐气,我配不上你。”
这真是可笑,我以为我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没想到却是他一生扛不起的负担。
我打了他,踢了他,也冷落了他一段时间。可我终究没有和他离婚,或许我还能再找一个好老公,但是我无法再给孩子找一个亲生父亲。
经此一事,辉在我面前更加小心翼翼,恨不得一举一动都用来宣示日后的忠诚。可是,我却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全部依赖他了。
他说的对,虽然他赚钱少,但这个家全靠他养活。如若有一天,他真的弃我而去,我又拿什么养活自己。
更重要的是,我曾经口口声声地对父母说,我要摆脱他们,创造自己的未来。可是,我毕业后浅尝辄止的努力了一两年,便又依赖上了另一个男人。
我为自己的未来,从未真正的付出过什么。又怎能不在而立之年,一败涂地。
三十岁,重新开始,不算太早,也不会太迟。
我将自身条件和理想的工作一一比配,发现写作是最适合我发展的方向。读书时,我数学差得厉害,作文却常常能拔得头筹,还曾代表地区参加过比赛,这也是我最引以为豪的过往。
毕业八年后的今天,我决定重新拿起笔来,去实现自己心中最初的梦想。于是,在送完孩子上学后,在干家务活的间隙,在家人熟睡后的深夜,我用键盘敲下一串串字符,希望用它去链接未来的幸福。
只是,时隔多年,这支笔早已生疏。稿子写了一篇又一篇,篇篇都石沉大海。我用孩子的压岁钱买回来一摞摞的书,报一个个的培训班,文章似乎略有进步,可仍旧没有突破性的进展。
心中的光荣与梦想,还有现下的困窘与失败交织在一起,常常使我焦虑不堪。我在夜里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在生活中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在炒菜时常常走神而糊了锅。辉只是站在远处沉默地望着我,什么也不说。
他只是在我伏在案头哭泣时,他轻轻地环住我颤动的肩膀:“你不要太心急,老家里的小麦今年种下,也要明年才能收割。慢慢来,只要今天好好写一天,就离收割又近了一天。”我常常在此时扑进他的怀里,哭得更大声。
在辉的劝慰下,我试着平心静气地写作,但求成长,不求成功。这样持续了大半年,终于陆续有媒体愿意发表我的文章,我在踽踽独行的暗夜里,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曙光。
只是,收入实在微薄,我仍然无法及时地给孩子买应季的衣物,仍然在菜市场挑最便宜的菜买,仍然无法一家人一起抱着爆米花走进电影院。我的生活依然清苦,我和哥哥姐姐之间的收入依然有巨大的落差。
这样的清苦和落差,在父母眼里成了锥心之痛。于是,时隔十年,母亲又打电话过来,叫我回去享受那现成的大好前程。
回去,我将衣食无忧,余生无虞。同时,我也将终生被亲朋贴上失败者的标签,成为大家口中的一个笑话。更重要的是,我的追梦之路也将再次折戟,我将继续成为成功者的附庸。
留下来,我仍要为尚不完全明晰的前途苦苦挣扎,以及面对不知何时才能缓解的贫穷。但是,虽然贫困,却能独立自强,虽然前途渺茫,却仍有希望。
回去,还是留下?这不仅是一个问题,它将关系到我后半生所面对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我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千遍,也确认了一千遍。才拿起了电话。
“妈妈,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过上好日子。可是,这世界上有的人只是为了过好日子而活,有的人却是为梦想而活。妈妈,我想为梦想而活,为自己活一辈子。也许我会过得不好,但是却不会遗憾。”
电话那端的母亲沉默良久,我以为她会如十年前般暴怒,但是她只是缓缓地说:“你既然认准了,就好好干吧。有空了就和辉常带着孩子回家看看。”
辉说,他很高兴我能正视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当父母的爱以不恰当的方式表达时,我不再竖起浑身的刺去排斥抵抗。
他不知道的是,我也开始正视与他的关系,不再把我个人的荣辱全都转嫁到他身上,从而扭曲了他的人生。
包括,我也开始正视自己的人生,不再感情用事,明白了哪些是自己真正要坚守的。
做公务员,或者做一个清贫的作者,或者经营一个小店铺,又或者做做其它什么工作,只要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就是最好的。
未来的路还有很长,但我已不再恐惧。就像辉说的,认真过完今天,便离梦想又近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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