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逃亡、见面与离婚
在悄悄做足两年准备后,1963年11月16日,他逃亡了。他无法不逃。
婉喻的每月一信,一半讲现在,儿女家常;一半讲过去,她和他的日子。所有他们俩的日子,无论焉识当年如何地敷衍,她都过成了好日子。她是多么地喜欢他俩在一起的日子。
他一定要逃出去,当面告诉婉喻,他是多么爱婉喻,他当年误了她,也误了自己。他要快一点见他的婉喻,他要重新对她温存,对她热爱。不能等了,再等,就老了,再也爱不动了!
婉喻从来不知道她的焉识曾经多浪荡,曾有过几个女人。她的懵懂无知,让现在的焉识拼了命要赶过去,要告诉她一切,要让他的婉喻发落他。这个劳改犯到现在,才真正地进入了生死绝恋。昼伏夜出,几经生死,他终于悄悄回到了上海。他在电车上、食品商场里、小吃店外,弄堂对面的阳春面摊子上,都看到了婉喻,看到了儿女,看到了孙女。看到那一刻,他才在热恋中稍稍地冷静下来——或者说,他没冷静——之所以他没有直接跑去跟婉喻相认,是因为他还是那么深深地爱着她:他知道一个被全国通缉的逃犯、一个人民的敌人跟婉喻、跟儿女、跟孙女再次接触的直接后果是什么。他太爱。他爱得不顾一切逃出,他爱得又不顾一切地悄悄回到西宁自首!
自首后再次被抓,他已做好了死的准备。那个河北干事,恼怒于他的出逃让他们几个月到处找他、不得休息,早就想法子弄死他了。只是阴差阳错,形势突变,他忽然成了政府宽大处理的感化典型开始在各监区巡回演讲。也就是说,他一时死不掉了。
只是,他的刑期基本已经被加到头。他是一个老劳改、逃犯,他和家人处在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最好不要有任何链接。任何链接都会继续加重对子女特别是对婉喻的拖累。
他的婉喻如此美好。他怎么能够让他的婉喻因为他而再多受一点点委屈、一点点苦?怎样的爱才能让婉喻过得更好?远在千里之外的劳改农场,焉识时刻想的是,自己怎样才能捧出自己的一颗心给婉喻看:喏,婉喻,你看,我是真得很爱很爱你的!
他幡然醒悟那一刻,知道自己确实太笨了!他怎么现在才想到?!他完全可以在自己被毙掉之前,在法律上解除自己跟冯婉喻之间的一切关系——离婚!那张离婚协议书,才真正是自己对婉喻的一腔深爱啊。
1965年7月,离婚协议书从青海寄达上海的时候,焉识的儿子冯子烨松了一口气。只要母亲一签字,老头子跟自己一家就毫无关系了。因为这个劳改犯,他们过得够苦的了!他催着母亲快签字。
子烨一站起,婉喻往后缩,眼泪哗哗流。婉喻如同服毒,拿起笔心一硬,逐笔写完自己的名字,刚写完,名字就被自己的眼泪完全打花掉了。婉喻一生为焉识所倾倒,焉识劳改那么多年,却依然是她的宝贝。婉喻在信中请他保重身体,将来还要相见的!
4 相思,归来与离开
婚,已经离了。在自己挨那一颗子弹前,焉识把所有的不眠之夜,都用于在脑中盲写给婉喻的书信。这里有他一生的忏悔,有他深深的爱慕,有他无尽的思念。他要用存下的钱买稿纸,把存在大脑硬盘里多少年的文章都要抄在稿纸上。在自己生命结束之后,让人转交给婉喻。
1976年11月15日那天,他在湖边修补渔网,被一个干事单独叫走的时候,他明白,这一天终于来到。只是突然得让人一点准备都没有。他讨来了几张纸,在第一页开头写上“亲爱的婉喻”。只是,脑子里存了好多年的文章,要马上选出几篇最有代表性的写下来,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夜无眠,一夜犹豫,却挑不出一篇最为合适的永别留言。
然而,他此时被释放了,还领了一部分补发工资。他马上装了假牙,买了新衣服,他要让婉喻看到一个精神的他。
只是婉喻,在被各种运动吓成了惊弓之鸟的子女们的裹挟下,却已经无法自主地决定如何去迎接她一生的最爱。她记忆力越来越差,家人邻居都已经渐渐模糊,都让她一时难以记起。她心里记起的,永远是她的焉识。这么多年里,焉识远去青海,却从未在她心里离开过半步。
如今,他快要回来了。可子女们却不欢迎他。她要搬出去住!一个人等她的焉识回来!
婉喻给焉识写了一封信,工笔小楷,情深意切,说她一定要用一个新家迎接他回来。那样的信,古典而美丽,现在的我们,再也无缘看到,无福消受。
焉识回到上海。儿子子烨让他先住在自己家里,跟母亲分开来住。儿子恼的是:老头子离都离了,怎么又想搅和在一块了?婉喻失忆愈加严重。第一次看到回来的焉识,婉喻微笑交谈,临别时对焉识说:“来白相哦。“焉识愣住,他以为婉喻会带他回去的。婉喻回过头,望着焉识问小女儿:”伊是啥人?“她不仅认不出焉识,连孙女、大女儿也不认识了。
只是现在,在她心里,陆焉识三个字,她牢牢记住。她要等他的!眼前这个老头,举止说话温文儒雅,像她的陆焉识,但毕竟不是啊。只是这个老头怀有善意,愿意陪着她,等待她的男人陆焉识最终归来。
婉喻有个漆器小箱子,里面整齐摆放着一捆一捆的书信,分类清楚,有的来自美国华盛顿,有的来自上海提篮桥,有的来自青海农场。那个小箱子,承载了她一生的幸福和骄傲。如今,她知道,写这些信的主人——焉识就快要回来了!
当年的陆家大少爷焉识几十年来,九死一生,经过陪绑沙场、饥荒和人吃人,终于知道自己如此深爱婉喻,他要跟婉喻好好说说话,从此要报她温柔一生,为此,他已准备了二十多年。今天,婉喻也依旧痴等着她的焉识,只是,她已认不出他了。
但是,陆焉识认定,婉喻有一天会认识他的。婉喻的记忆通道里,始终在追踪着几十年前的生活。她开始在夜里一个人重新整理屋里家具,试图把它们摆成当年陆家宅子里陆焉识房间里的那个样子,但总是失败。她每天夜里都搬。
大女儿丹琼从美国回来,要给两个老人复婚,遭到了婉喻的决绝反抗。婉喻还在等焉识归来,谁也不可以戏弄她,谁也不可以!旁边这个儒雅和善的老头是陪我婉喻等待焉识的,你们怎么可以乱来!
陆焉识通过出版社把自己原来陆宅的第三层楼要过来,然后把三楼布置得如同当年和婉喻一块儿生活的一样。婉喻站在这间屋子里,一切是那么的熟悉。那张红木八仙桌,那个红木高几上放着的兰草,那种核桃油气味。这种味道,帮她穿越时光,穿到了那时恩娘、焉识和婉喻一块儿生活的客厅。
他们复婚了。
婉喻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问着身边这个儒雅的老人:“他回来了吗?“
婉喻都已经记不起那个”他“的名字叫陆焉识了,但这不重要,她是一定要等“他”回来的。
焉识说:”回来了。“
婉喻问:”还来得及吗?“
焉识说:”来得及的。他已经在路上了。“
婉喻说:“哦。路很远的。”婉喻理解她的焉识:路很远,就算焉识赶不及,也不是他的错呀,路太远了啊。
婉喻走了。
婉喻走后,焉识在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中,越发成了个多余的人。他最终也悄悄地走了,离开上海,回到了那个大草原,那里有他的自由。当然,他还带上了他的婉喻——她的骨灰。
本文故事源于严歌苓小说《陆犯焉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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