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初相识·周尚文
1931年上海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哪年,哪月,
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时候,
才能欢聚一堂?!
——《松花江上》
悲壮的歌声回荡在阴冷的街巷,那哭也似的音调、那词中的血与泪,强烈地感染着爱国的中华儿女们。行进的队伍不断壮大着,终汇聚成一股不容忽视的浪潮。
那是一场由爱国学生们发起的抗日救亡运动,九·一八之后,这样的运动不遑枚举。如同以往的运动,抗议者们在日本驻华机构前滞留,愤怒的焚烧着日货和太阳旗、高喊着“还我河山”的口号。这样的冲动很快便招来了日军的残酷镇压,在水龙、皮鞭、木棍还有刺刀的袭击下,有人倒下了、有人被捉了,鲜血很快染红了脚下的热土。衣服破了、头发乱了,人群终于四散逃开。
袁玥拼命地逃着,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呼啸的风声,还有身后日本兵的追赶声。她好想哭,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悲辛——为什么在这片生她养她的故土上,她却要被一群外族驱逐践踏!
她泄恨也似地跑着,直至被道路尽头的土木工事拦下。几把黑洞洞的机枪对准了她,持枪的士兵大声喝令她止步。她愕然抬头,这才发现自己竟在慌不择路间闯入了国军驻地。
真是可笑又可悲,日本兵拿枪对付她,中国兵竟然也拿枪指着她。她傲然的挺直了脊梁,凛若冰霜地指着远处的日本兵对跟前的中国军人们说:“你们的枪口应该对准那些欺凌你们同胞的畜生!”
身前的士兵汗颜的别过了头却没有放下枪,身后日本兵的追赶声越来越清晰,袁玥深吸一口气准备转身去迎接可以预见的残酷命运。
命若悬丝间,一个铿锵有力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怎么回事?”她闻声望去,恰恰落入一双炯亮的黑眸中——那是一位年轻挺拔的国军少校。
“报告长官!”自有士兵快步上前说明情况,那少校倏一皱眉,沉声呵斥道:“把枪放下!”士兵们听令而行,少校上前一步把袁玥拖入了沙包垒筑的掩体后,毫不怜香惜玉地压低她的身子,命令道:“躲好了,别给我惹麻烦!”
不容她抗议,他已转身,沉着地指挥守军各就各位:“把门给我看好了!”他低醇的声音特有一股镇定自若的气度,让人不由自主的地安下心来。
追踪至驻地的日本兵在门前用生硬的中文叫嚣着交人,把门的士兵冷着脸拒不认帐,日本兵开始挑衅惹事,少校冷笑着打了个手势,所有的枪一齐上膛对准了门外的跳梁小丑。
势单的日本兵被这逼人的气势震慑住,畏缩着后退了几步。少校命令翻译传声道:“这里是中国,一切由中国人说了算!想闹事的,先问过这枪杆子!”几句话,听得袁玥和一干士兵热血沸腾,胸中溢满自豪,士兵们越发挺直了身板,手中的枪弹蓄势待发。
日本兵见势不妙,虚张声势了几句便灰溜溜的撤走了。警报解除,士兵们竟有种打了胜仗的畅快淋漓——低眉顺眼一让再让从来就不是这些七尺男儿的本意。
袁玥整了整衣裙,婷婷立起,对着那少校款款一揖,“多谢长官!”她真诚地赞道:“您是个有担当的汉子,希望有一天,您能带着您的兵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站住!”少校就像训诫手底下的士兵般训诫着她,“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现在满大街都是见学生就抓的日本兵!不要枉费我救你的一番苦功,晚点我派人送你走,跟我过来!”言毕,他掉头向营内走去,袁玥微愣了下,心头霎时涌上一股暖意,真是个细致温柔的人哪!
她随他走进一间营房,推门而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苍劲的隶书“精忠报国”。
“这是您的字?”袁玥嘴上问着,心里早已下了定论,只因这字恰如他的人一般,刚劲中暗藏着儒雅。
他走到她的身旁,与她比肩而立,问道:“可还入得法眼?”
袁玥抬眸望向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之情:“挺劲而不失俊逸,很有些琴心剑胆的味道。”
“承蒙赞赏!”他的眼角藏着笑意,“这是我听过的最特别的评价。”
这时,勤务兵端了水盆进来,少校示意他给袁玥送去,“梳洗一下吧!”
袁玥掬起一泓清水,谢道:“多谢长官!您真是个细心又体贴的人。”
“敝姓周,名尚文。”少校自介完又自嘲道:“别长官来长官去的,嘴里说的好听,心里指不定在骂我什么。”
“怎么会,谢都来不及呢!”袁玥咬唇犹豫了下,终是说道,“小女姓袁,单名一个玥字。”
袁玥对着镜子细细擦去脸上的血污与尘泥,周尚文凝视着镜中那张白皙柔嫩的娇颜一时有些失神。其实从她最初闯入军营的那刻,他就看见了她,即使是在那样狼狈的时候,她依然亭亭净植的犹如一朵出水的莲,让他情不自禁地挺身呵护。
抹净了脸,她又散开发辫梳理,葱白的玉指在乌黑的长发间穿梭,构成了一种清纯的诱惑。不经意间,她在镜中对上了他的眼,他有些尴尬地别开,回身翻找出一把晶润的象牙梳递给她。
“好漂亮的梳子。”袁玥轻抚镂雕的梳脊夸赞。
凝望着她灿若春华的脸,周尚文脱口说道:“送你!”
袁玥讶异地看向他,旋即摇头拒绝:“非不愿也,实不能也。”她快速地收拾好发辫,将梳子递还给他。
周尚文没有接手,这把梳子是母亲交给他的,虽然母亲什么都没有说,但他知道母亲的意思,自是希望有一天他能送给自己喜欢的女子。一直以来,这把梳子都静静地躺在暗格深处不曾被他记起,直到今日。既然送了出去,断然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袁玥见他迟迟不动,轻叹口气,解释说:“我真不能收,梳子在古时可是定情之物。”
原来她懂——周尚文的眼中闪过一丝愉悦的笑意,他故作淡然地说道:“宝剑酬知己,红粉赠佳人,物尽其用而已。”说罢指着桌上的棋盘叉开了话题,问:“会下棋吗?”见她点头,便命令道:“陪我下一盘。”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时而温文,时而霸道,袁玥无奈的收起梳子,与他相对入坐。
周尚文示意袁玥选子,“失礼了。”她揽过白子对他粲然一笑,“我习惯执白。”
周尚文略微思忖,道:“那黑子贴八目半。”
袁玥俏皮地对他眨了眨眼,戏谑道:“那你可要小心哦!输了别说我欺负你呀!”
周尚文笑言:“棋盘如战场,我从不轻敌。”
两人先后在对角星位落子,十几手往来,周尚文从袁玥漂亮的布局中看出,这个女孩确有傲人之处,棋逢对手之感油然而生,便放开手脚全力应对。
一局终了,袁玥小负半目,“甘拜下风。”她心悦诚服道。
周尚文轻叩棋盘评点:“布局工整、官子谨慎,可惜中盘太过激进。”他抬眼望向她,凝重地劝道:“下棋和做人一样,切忌冲动逞能。”
袁玥起身走到窗前,远眺着渐暗的天色,抱胸咏吟:“《日知录》有曰——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爱国要讲究方式!今日你们的公然挑衅,除了逞一时之快,赢得了什么?”周尚文负手走到她身后站定,说:“真要动手,我这里随便拉一队人出去都能把那些欺负你的小日本给收拾了,可你有没有想过逞这种匹夫之勇的后果——那只会沦为日本人手中的把柄,势必会招来更大的灾祸!”
袁玥愤然回首,握拳道:“那我们就该坐以待毙,等着日本人爬到中国人头上去吗?你们当兵的乐意龟缩着,不代表人民也跟你们一样不作为!”
周尚文目光锐利地逼视着她,厉声训斥:“战争不属于人民,战场是军人去的地方!在这的每一个将士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有报定牺牲一切之决心。可是打仗不但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打仗的目的不是让人去死,而是让更多的人去生!”
袁玥被他的字字铿锵震撼,而他眼中隐忍的辛楚更是让她再也说不上一句责难的话来。
俩人就这样无声地对望着,直到窗外传来的声响打破了室内的静昵,周尚文作势轻咳一声,柔声致歉:“对不起,不该对你那么大声。”
“不,”袁玥嫣然笑语:“您说的一点也不错,必生者可杀,必死者可虏,最可贵是那些热爱生命而又勇往直前的人。我想今后我会试着换一种方式去做的。”
俩人相视而笑。这时,副官进来报告了外边的情况,周尚文吩咐他备车。“走吧,”他将自己的外衣披在袁玥肩头,说,“我送你回家。”
车一路行过梧桐栉比的马路,袁玥时而看向窗外千叶绿云委的街景、时而看向身边如梧桐般集挺拔与秀逸于一身的男人,一丝怅然悄悄袭上心头……
袁公馆,绿树白花的篱前,袁玥轻轻说了声:“再见!”
望着她欲语还休的水眸,周尚文的心一阵狂跳,他猛然握住她挥别的手,心怀忐忑地邀约:“礼拜天有时间吗?一起去大光明看电影吧?”
掌心传来的热度绯红了袁玥的双颊,她在他炙烈的目光中羞涩地垂眸,细声应下:“好!”
朦胧的街灯下,周尚文将她甜美娇羞的模样尽收入心底:“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于是,在那个华灯初上的黄昏,他们许下了最初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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