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里的温柔

   

手心里的温柔

  坐在公交车上，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穿行，看窗外陌生而又熟悉的风景。

    有那么一瞬，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天……

      那时，刚到这座城市里读高中。因为离家太远，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父母亲之所以放心让刚满十五岁的她独自到这座城市来寄读，就是因为她的两个姑母家都在这里。于是，周末她就成了姑母家里的常客。

      来姑母家其实也没事，除了能改善伙食，最愉快的就是到距离大姑家不远的新华书店里去看书。还有，就是花一元钱坐上双层的2路公交车，找一个上层靠窗的位置坐下，任由它在这个城市里穿行。从姑妈家到火车站，再从火车站到姑妈家，她的起点就是她的终点。

      那时的道路没有如今宽阔，那时的楼房没有现在密集而高大。那时的她仿佛有一大把一大把无聊的时间需要某种方式来打发……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着，从高中到大学……

      坐在车上，她是这座城市的旁观者。她一贯寡言，一贯冷眼旁观，敏感而自卑。在陌生的人群中，反而自在。观察着身边的人，观看着城市的变化，关注着那个路口，那里，是通往他的家啊！

      他就住在这个城市里。高二时因为都选读文科，他们成了同班同学，前后桌坐着，慢慢很聊得来。她跟他聊起自己童年的趣事，聊到过年时河的两岸会放冲天炮相互怼着逗乐，用鞭炮去炸田里的稀泥，然后溅了一身水；聊到自己小时候身体不好，夏天的时候父亲让她午睡。父亲守在外屋看着不让她出去。几乎每一次都是父亲困得先睡了。听到外屋鼾声如雷，她就打开门跑出去野，和小伙伴们捉蜻蜓……也许是聊得太忘形，有时还会聊到翘课（晚自习）的地步，不久，班主任就分别找两人谈话，还告知家长说他们“早恋”。他的母亲急了，她的父母离得远，倒还相安无事。那段时间两人连对视都刻意躲开，空气里弥漫着尴尬和忧伤的气息。这样过了不知道多少天，他找到她说，既然他们都说咱俩早恋，那我们就恋爱吧。

    其实，她对他早已暗生情愫，只是敏感的她，有太多不安和顾虑。在矛盾挣扎了几天之后，她还是答应了。

      答应他的那天，他们约好在校园旁的梨园里。他看她羞红着脸点头应允，兴奋得手舞足蹈。那一刻，白色的花瓣雨在他们的头顶飘落着，仿佛一句美丽的誓言。

    从梨花满园的校外回来，两颗年轻的心都兴奋而又羞怯。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跑到讲台的黑板上写下了“可怜园中千万花，凋零只为一笑故”这句话。写罢，他回过头来看着她，脸上溢满了喜悦和幸福。

      这样的喜悦和幸福很快就被紧张的高考冲淡了。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一起聊天，也没有时间花前月下。两个人，常常只是相视一笑。最浪漫的事，就是周末他从家里回来，就会在下晚自习的时候在她的手心里塞满了她爱吃的糖果或水果。那一刻他们可以最近距离的对视，手心温热，满眼爱意。

      接着，高考来临。放假回家。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躲着父母偷偷通信。等待成绩和想念对方的滋味同样让人煎熬。然而煎熬过后，等待两个人的，是复读。

      他们回到同一所学校复读了。她是在内心极度矛盾后才下定决心回来这里的。那时候已经开学两个星期。她想好了，不再影响他的学习，但只要能看到他，哪怕什么都不说也好。她回到学校那天，似乎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那天下了晚自习，复读的老同学们聚在她的寝室里聊天叙旧。他也在。无意中他看到她的枕头底下露出了纸叠的一颗心，她也看到了。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她很尴尬，他则欣喜。这颗心，是他假期时亲手叠好寄给她的。

      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聊天。只是他还会在周末回来送给她爱吃的花生糖或荸荠。用纸包好了，放在她的手心里。没过多久，一个周末的晚自习后，他又把糖果放在她手心里，待她要转身离开时叫住了她。“如果过两天我母亲来找你，你就说我们早就分手了。她知道你和我在一起补习，她很生气，说要来……”后面的话她没有继续听下去。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把手心里的糖果塞在他手里，转身离去。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一个星期过去，他的母亲也没有来。她没有多想。只是那以后她刻意躲着他，再也没有了他传递给她的手心里的温柔。

    后来有一天，同寝室的说他想退学。她才知道了，他们在走廊分开的第二天，他的母亲来学校里找他。他用一把小刀在手腕上比划，逼他的母亲回去了，所以他的母亲才没有找她……

    那天，她没有上晚自习。她到女生寝室楼下的男生寝室里找他。她想向他道歉，想劝他放弃退学的打算，然而他们面对面坐着，烛光摇曳，房间里是沉默的呼吸。他看她时，她正好低下头，她注视他时，他的目光恰好停在书上。他知道他的来意，也知道她了解了他的心意。那个只有两个人的烛光“晚会”，就在沉默不语中度过。快下晚自习，她就回到自己的寝室里。

    他没有再提退学的事。两个人都努力的学着，没有了周末。高中三年，也只有补习的这一年，她认真的学习过。

    再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他们兜兜转转，分分合合。她考了一个大专，他选择在母校再复读一年。

      她读的大专还在有他的城市里。偶尔，她会回去看他。他也偶尔会到她的学校里来。一年后，他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学。

      那天他最后一次来学校找她，告诉她过两天自己就要出发到另一个城市去上大学了。他的母亲请了几个同学去家里吃饭。他没有特意说让她去还是不让她去。最后她决定和同学一起去他家。那天她写了一封信，说的无非是累了、分手之类的话。去到他的家里，第一次见到他母亲。他母亲有些惊讶于她的不请自来，他也有些紧张和不安。不过还好，什么也没有发生。告别的时候他送出来，她把准备好的信塞在他的手心里，转身离去。

    那天，九月的天空下着蒙蒙秋雨。她沿着街道慢慢在雨里走着，回到姑妈的家里。那天，她才知道他住的地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云深巷。那天过后，他离开了这座城市，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交集。那天过后，她还是和原来一样，喜欢坐着2路公交车在城市里穿行，只是每次经过他家所在的那个路口，就会若有所思。

    再一次通信，是三年多以后。从朋友口中她听到他的一些消息:谈恋爱了……父亲去世了，心情不好……他向朋友打听她的消息了……也许是看出了她的担忧，朋友告诉她，最近去看他的母亲，他母亲说除非自己死了，要不绝不会同意他俩在一起……

    彼时她已经上班了，还是在这座城市里。那天从朋友那里回到宿舍，她一夜没睡，想了很多。这么多年，她的心冰冷冰冷的，容不下任何人。但现在，她觉得累了。和他分手后，她不再碰自己曾经最爱吃的糖果和荸荠，手心里的那点温柔被她牢牢锁进心里。但那天，她决定放弃。

    不久她决定和一个一直追求她的人在一起了。那天他们请了几个同事吃饭，算是为正式交往而庆贺。第二天，她收到了他的来信——一张明信片。她呆呆的看着它，如果它早几天到，自己该怎么办？现在自己又该怎么办？痛哭过后，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谈恋爱了，快结婚了，祝他幸福。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通信。

    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随着青春不再，就此划上句号，无疾而终。

手心里的温柔

    毕业后，他回到这座城市上班了。他们有过很多次的见面，同学聚会。有时候在外面，有时候在她的家里。每次相见，他和她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两句。他谈恋爱了，因为母亲阻碍，分手了，周而复始。最后一次，从不喝酒的他喝下很多酒，胃出血被送到医院，查出尿毒症。先是换了肾，十年之后，他彻底地离开了这个城市，这个世界。

    知道他生病住院需要手术的那天，整个城市被大雾笼罩。她去医院里看他。看他苍白无力地躺在床上。他醒着时她就陪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他昏睡过去时她就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静静看着他。有时她想，如果当初她不提出分手，他们会有什么结果呢？是不是他就不会生病，就不会离开她？无从知道。

    此时，坐在公交车上，她想，自己从三十多年前来到这座城市，他和她就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如今一切都变为尘，化作土，空气仍在，他融入到她的呼吸里，如同多年前那个在烛光中沉默着的同呼吸的夜。

手心里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