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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哪个挨千刀家里的鸡啊!在我家门口拉屎,家里人死光了吗?还不赶紧撵回去。”
几个小孩拿着绳子在路中间打陀螺,陀螺尖端的钢珠与水泥板摩擦发出“嗡嗡嗡”的响声。一个村民挑着刚从地里割来的枸杞菜从菜园走过来,小孩们拿起绳子赶紧让出路来。
“哟,这陀螺转得真欢啊!挺好看。”他挑着担子跨过陀螺,还不忘夸赞几句。
那人直接走了过去,看都不看老阳一眼。
老阳是村里出了名的毒舌,别人吵个架,骂个人,旁边经过的人总会好奇望上一眼,而老阳骂人对于村里人来说,就像太阳早上会从东边升起,不是什么稀罕事,倒是哪天她不骂了,村里的人或许会很震惊。
“要是老阳哪天不骂人啊,我肯定第一个跑到她家看,肯定是死了。”
这是老谢经常挂嘴边的一句话。
老谢住老阳家对门,原来两家中间有条沟,两排房子中间的间隔原本就不宽,还有条沟。于是老谢这一排的几户人家就凑钱打了水泥板,把沟给盖上了,一来防臭,二来也好走路。
可这一盖,两边没有了隔阂,鸡鸭也沾了光,活动范围大大增加。这不,老谢家的鸡就跑到老阳门口拉屎了。
村里的鸡鸭都是散养,走东家,窜西家,拉个屎什么的,大家都觉得再正常不过,驱赶一下,拿扫把扫扫也就完了,可老阳不一样,一点点破事能骂街半天。
老谢在厨房烧饭,隔着两堵厚厚的土墙都能听到老阳骂街的声音,本来不想理会,想想这会儿她还是骂得轻了,再等会儿估计自己的先人就保不住了,老谢也顾不上会不会糊锅,拿着铲子和扫把就出来了。
“这鸡鸭关家里是会死吗?天天放出来害人!”老阳看到老谢拿着铲子走了过来,声音小了下来,她拿捏不好老谢意图,她不知道老谢会一铲子拍她头上,还是一铲子把地上的鸡粪铲走。
老谢懒得理她,麻利地走过去两铲子就将地上的鸡粪铲走,转身把粪倒进自家粪草桶里,拿着扫把顺手把鸡往家里赶。
原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想不到老谢前脚刚进家门,老阳又骂了起来。
“谁家的人拉屎是不是不会擦屁股,怪不得家里的鸡拉屎都这么大坨,鸡屎印像巴掌印这么大,人不会擦就算了,鸡也不会擦。”
屋里老谢的儿子忍不住了,拿着一个棍子要出去打老阳,嘴里不断骂道:“这老不死的,等下我出去就是一棍。”
“回来,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后生打老太婆,传出去有脸见人吗?老子是打不过她吗,轮得到你,她是个什么货色,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她就是一只疯狗,你要咬她?”老谢拦住儿子,不让他出去。
老谢到厨房铲了一铲灰,倒在鸡屎印上,用脚碾了又碾,用扫把扫干净,重复几遍,直到看不到印子。老阳这才满意地背着手走回家里。
上次和老阳吵架,还是因为他孙子打陀螺的事情。
村里那时虽然不富裕,平时为了晒点花生芝麻之类的,大伙还是咬牙在门口铺上一层薄薄的水泥。由于掺的沙子多,扫几次地都会翻沙,那水泥地坪金贵,陀螺的钢珠转一下就是一个个小小的坑。大人见小孩在上面打陀螺,多少会斥责几句。
老谢的孙子有一次在路中间那条沟上的水泥板打陀螺。那水泥板厚着呢,村里来往的人不多,路中间玩也不会有人管。
老谢转身忙自己的去了,刚进家门,想着喝口水,杯子都没到嘴边,就听到老阳在外面骂街。
“这是谁家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尽在这祸害人,我家的地坪还要不要,到你家黄豆上打。”老阳一手指着老谢的孙子,脚用力一踢,陀螺飞起来落到老谢晒满黄豆的地坪上。那旋转的陀螺,所到之处,那黄灿灿的豆子长了翅膀似地撒欢乱飞,溅得哪里都是,老谢的孙子害怕得大声哭起来。
老谢的大儿子和媳妇常年在外打工,也就过年回来,孙子都是他和老伴一手带大的。
老谢听到孙子的哭声,老阳狠毒的骂声不堪入耳,他像头发了疯的公牛,拿着一把菜刀就出去了。
“你个老不死的,你骂谁有人生没人养呢,说清楚。”老谢咬着牙,眉毛上翘,怒目圆睁,鼻梁上俨然一个“川字”,眼神中满是怒火,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拿在手上,正指着老阳。
“我又没骂你,你拿个菜刀干嘛。”老阳都不知道和老谢吵过多少次,从来没有见过这阵仗,她眼神躲闪,不敢看老谢。
骂人从来不指名道姓,各种指桑骂槐,这就是老阳的绝招,功夫再高,也怕菜刀,老阳时时刻刻给自己留着余地。
“你这狗日的,骂了还不承认,看老子今天不砍死你,为街坊邻居除害,反正老子也活够了。”看着坐在地上哭得伤心的孙子,老谢怒气冲天,失去理智,拿着菜刀向老阳砍去。
“杀人啦,杀人啦。”老阳边跑边喊,要不是村里几个年轻人拦住老谢,估计老阳就惨了。
有了那件事以后,清静了不少日子。小孩子之间好像有默契似的,现在打陀螺都在路中间的水泥板上,一旦发现往老阳那边偏,不管转得多欢,直接用棍子逼停。
现在老谢想起这件事都后悔,那一刀下去,是解气了,但是自己进了号子,一家人在村里都抬不起头。
果然老阳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不久后又打回原形。老谢倒是悟了,随便她怎么骂,就当狗叫。确切来说,自那以后,左邻右舍都悟了。
当天晚上,雨燕拿上两斤鸡蛋,到老谢家道歉,这已经不知道是她第几次来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想是她在回来的路上不知道听谁嚼舌根知道的。
“水生爷,对不住了,我妈今天又干荒唐事了。”雨燕把鸡蛋放在桌子上,表情尴尬。
水生是老谢的名字,村里不叫叔,叔叔辈的都叫爷。虽然彼此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远亲不如近邻,大家都如亲戚般。
“大侄女,你太见外了,你妈这号人我们还不知道吗?都吵一辈子了,鸡蛋你拿回去。”老谢拿起桌上的鸡蛋,示意雨燕拿回去,两个人推来推去,老谢只好收下了,望着走出去的雨燕,老谢长叹一口气。
老阳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女儿雨燕嫁到了其他村,老头子还在的时候就分了家,老宅像画“田字”一样分作四份,分别给三个儿子,剩下就是老阳和老头子住,分家了自然不能共一个门出入,于是就打穿了后墙出入,老阳就在这时和老谢成了对门,自此就争吵不断。
老头子还在的时候还好,老阳还有人管,老头子不在了,老阳跟三个儿子轮流住,没一个儿子看得上她,轮了一圈以后,她又搬回了老谢对门。
眼看老阳没人照顾,村里离县城很近,雨燕考虑再三,最终还是说服了她男人,两口子搬回来照顾老阳。
一听雨燕要回来,他那三个哥哥不乐意了,怕老阳百年以后那块宅地被雨燕抢了去,于是三兄弟便联合起来要把她两口子赶出去。
三兄弟又不想照顾老阳,也不想给雨燕照顾,街坊邻居都看不下去了,找来了大队干部评理,三兄弟自知理亏,就此作罢。
于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两口子靠着在县城做点零工,卖点小菜,一直照顾着老阳,而那三兄弟逢年过节都不来看一眼。
二
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了,老阳年纪见长,但是那毒舌的威力还是不减当年,十多年间没少和邻里吵架。
十年间村里也是旧貌焕新颜,大多数人家都盖起了两层小楼,包括老阳那三个儿子,原来就是按“田字”分成四份,现在她三个哥哥都盖了楼房,唯独老阳那一角还是泥砖瓦房,乍一眼望去,就像老太太断了一截门牙。
雨燕两口子这十年间也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十岁,小女儿六岁,两姐妹一个房间,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窄窄的房间内一张床一张桌子,再也放不下其他东西了。
眼看着两个女儿一天天长大,这些年也攒了些钱,雨燕便和丈夫商量着想重新建房。老阳也没什么意见。
“我觉得还不如在村里买块新地来建,你那三个哥怎么可能同意给你在这里建房。”
丈夫的一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雨燕头上,顿时把她浇醒了,她怎么忘了这茬,只想着自己攒的钱足够盖新房,却忽略了她那几个哥哥压根不可能同意。但是如果要买地,她的钱又远远不够了,只能暂时作罢。
原本想着慢慢攒钱买地建房,谁曾想几个月后的一场大火,直接把老屋给烧了,房子塌了大半,还好当晚一家人都出去玩了,这才躲过一劫。
“雨燕啊,老阳还是让你那几个哥照顾吧,这些年你两口子也不容易。”老谢对雨燕说。
好在雨燕和她两个女儿的房间在前面,什么家具家电基本都是在雨燕房里,损失不大,火从厨房燃起,还没烧到前面就被扑灭了,即使这样,房子还是塌了一半,雨燕也正忙着把能用的东西都先搬走。
“水生爷,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但那也是我妈,我没办法扔下她不管。”雨燕边搬东西边回着老谢。
村委也来人看了,表示雨燕如果想盖房,只要街坊邻居没意见,老阳签字同意,她就可以盖,至于她那几个哥哥,同不同意都无所谓,到时候开个公证会就行。
为了盖房子的事,雨燕也去了县里的住建局,也得到了同样的答复。
“你还要不要脸了,你一个出嫁女,回来和我们抢宅子,就是老妈子死了,也轮不到你。”那天雨燕找邻居签字,还没走几家,就看到她二哥建民气冲冲地走了过来,指着她就是一顿骂。
“这些年老妈子都是我一个人养,我凭什么不能得一份,有意见公证会上说,别耽误我签字。”雨燕也不是软柿子,直接一把推开他,走到下一家。
几天后的周末,公证会在村里小学的一间教室里举行,教室里只留下了九张方桌,按三排三列并在一起,放在教室中间。
老阳和雨燕,老谢还有四名街坊代表坐一边,另一边是老阳的三个儿子。他们侧身的一边坐着村支书,村长,还有公证处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的对面坐着一名记录员。
雨燕把之前收集到的民众意见书递给村长,村长和村支书看了以后表示没有问题。之后便是一系列问话和一一确认代表的签名是否真实,而老阳则全程低头一言不发。
到了最关键的一步了,雨燕看着对面她那三个表情沮丧的哥哥,仿佛她已经成功了。
公证处工作人员说了一堆他们听不懂的话,最后那句他们算是听懂了,他让老阳现场拟协议,写明将那块宅地分给雨燕,然后当着公证处工作人员的面签字就行。
雨燕按照公证处工作人员所说,草拟了协议书,现在就差老阳签字了。雨燕很开心,以后终于不用看她那几个哥哥的脸色了。
雨燕写好协议递到老阳面前,老阳还是低着头,笔也不拿,也不说话,这时公证人员走了过来。
“当事人你是受到了胁迫吗?如果是,你有权力不签字。”公证处工作人员站在老阳面前,指着桌子上的的协议。
“没有。”老阳低着头,小声地说着,和平时骂街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看着老阳不肯签字,坐在对面的老二讥讽道:“雨燕,别想了,老妈子是不会签字的,你一个出嫁女,指不定哪天就飞了,还不得靠我们三兄弟。”
“老阳你到底几个意思啊,签还是不签,给个痛快话,平时你骂街的那股劲呢?”看着老阳拖拖拉拉,老谢忍不住了。
“水生爷,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这是我们的家事,即使你今天是街坊代表,你也不能激我妈啊,你今天来只是作为民意代表来表决建房的事,遗产分配是我们的家事,轮不到你管吧!”看着局势向他们那边倒,老二立马来精神了,声音也大了不少。
“对啊,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关你什么事。”老大则更过分,话里也是阴阳怪气。
“你……”
“安静,今天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制造问题的,阳桂香同志,你说说看,你是什么意见嘛?”还没等老谢反驳,村支书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我哪里知道,我不敢说,也没想过。”老阳低着头,说话声音很轻。
“那是有人胁迫你吗?雨燕不说已经和你商量好了吗?”村支书又问她。
“没有人胁迫我,是商量好了啊!”老阳软绵绵地回答道。
“那既然商量好了,为什么现在又不签字呢?是有什么顾虑吗?”村支书一脸无奈。
“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那不想着死以后再给。”老阳说话恢复了平时的声音。
“简直就是胡闹,散会!”村支书用力拍了拍桌子,起身直接走了出去,公证处工作人员摇了摇头,也跟着走了。
雨燕看着桌上的协议书,呆坐在那里,所有人都走了,教室内只剩下他和老阳。
老谢和四个街坊一起回家的路上,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
“你别看老阳平时骂街挺厉害,到了自家事情上就做了缩头乌龟,看她那熊样。”
“养这么多儿子有什么用,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看老阳什么样,再看看她那几个儿子,接本接代的,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老阳平时骂街都留一手,何况在养老这件事上呢,她肯定心里还指望着她几个儿子给她养老,宅地给了雨燕,就相当于直接和她那几个儿子撕烂脸了,万一以后再被雨燕赶出来就惨了。”
“她那张臭嘴,估计只有雨燕受得了吧,这么好的闺女偏偏生在老阳家。”
“唉,少说几句吧。”老谢的话终止了议论。
即使宅地没拿到,雨燕还是带上老阳一起走了,她不懂赶走她的,是那场大火,还是那临时变卦的老阳。
雨燕带走老阳以后,几个兄弟就带人把那倒了一半的房子给拆了,他们运走了上面烧得焦黑的木头,瓦砾以及那一块块泥砖,只平整了土地,却没有在上面盖房,有人说是他们嫌弃那块地太小,也有人说他们三兄弟意见有分歧,闹不清怎么分配。
老阳走以后老谢总算是耳根清净了,几个邻里街坊邻居都说忍了这么多年,这个毒瘤总算是拔了。
三
空出来的那块地成了小孩新的乐园,他们在上面过家家,追逐打闹。街坊们原本放门口的杂物农具之类的,也都一个接一个转移到了上面。单车和摩托车也都停放在那里,那块地不仅是孩子们的游乐园,还是街坊邻居们的杂物间,停车场。
不懂过了多少年,岁月压弯了老谢的腰,他已经是满头白发,耳也有点聋了,走路不太利索,他又多了一条腿——拐杖。
某一天,堆放在那块空地上的杂物再次回到了各自的家门口。老阳那几个儿子请了几个师傅,画线,砌砖,盖瓦一气呵成。在老谢眼里,他就感觉自己打了个盹,那房子就建好了。
一层瓦房,红砖结构,只不过是上面的木龙骨加青瓦换成了轻钢龙骨和彩钢瓦,奇怪的是一间小小的房子竟然开了三个门。
街坊邻里议论纷纷。
“一间房子,宽十几米而已,前面开了三个门,感觉像是三家人一样,真是奇葩啊!”
“听说老阳那个毒舌要回来了,和雨燕合不来了,吵着要回来跟她几个儿子。”
老阳这个名字,不管过去多久,在这排房子人的记忆中永远难以抹去。
老谢看着这三个门,心里满是好奇,刚好那天三兄弟都在,他便好奇地问了一句:“怎么一间怎么小的房子开了三个门啊?”
“一人分一份呗,不然这块地算谁的。”
“第一个门进去是厨房和卫生间,老大的。中间那个门进去就是客厅,老二的。第三个门进去就是过道,旁边是老妈子住的房间,老三的。”
“这下就相当于老妈子同时住在我们三兄弟家里了,多好啊!”
三兄弟你说一句,我说一句,话语间充满骄傲和自豪,估计只有他们这几个才能想到这么别出心裁的设计。
“哦,原来如此。”老谢笑着回了一句。
几天过后,老阳搬了回来,三兄弟在新盖的房子内宴请了亲戚朋友,从中间的门往里看,满满的两桌人,好不热闹,唯独没见雨燕来。
新房就那天热闹过后就再也没有热闹过,取而代之的老阳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老谢听人说雨燕和村里人买了块地,在离这里几百米的地方盖了新房,明明只有几百米,雨燕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哪个背时鬼家的水啊,流得满地都是,搞得地上湿哒哒的,走路都不好走。”
熟悉的骂街声再次打破那一排房子不知道多少年的宁静,老谢感慨还好现在自己耳背了,但是老阳骂街的功力却依旧不减当年。
老谢佝偻着腰,拄着拐杖,拿着扫把向大门方向走去,他还没来得及出门,站在门口就看到对面老阳在弯着腰扫水,口中还不断念念有词。
老谢站在门口笑了笑,以前他觉得老阳可恶,而现在他觉得老阳不仅可恶,更多的还是可笑与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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