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货车里的小世界

每次骑电动车靠近空挡停歇共同等待绿灯的大货车，那“突突—呜呜”作响声令我倍感亲切。

幼年时代，关于大货车的记忆一碰就鲜活起来。

记事起，我们家经营的是家庭作坊式的小工厂。90年代我们镇在文华叔的带领下集体种植食用菌，每家每户都有几百上千方菇棚，每户人家除了种植芦柑，就是以种植菌为主要生计来源。依不同季节，当时主要种植草菇、蘑菇、巴西菇（姬松茸），这几类都需要大棚培植。

父亲比较有经商头脑，我们家除了自身经营有几亩菇棚，还兼做商贩生意。父亲和华叔，锦叔合伙，三人分区域，把各村村民采摘下来的鲜菇进行收购，然后分类加工。鲜菇常规作两方面处理，一部分烘干做干货储存，等待好价格转售上一级商贩，另一部分初级加工后再转送食品厂。

初级加工指的是从众多鲜菇中选取鲜嫩的特级菇通过捞熟、下盐、装桶等流程粗糙加工，最后送往厦门、漳州一代的罐头厂。

记忆里的幼年生活始终是忙碌的。父母起早摸黑，我和哥哥下学做完作业，就得化身“小童工”帮父母做工。苦中寻乐的是，我和哥哥同其他临时工待遇一样，做多少工领多少钱。当时切割1斤草菇5分钱，每逢礼拜六日，一天下来我可以切割两三百斤菇头，那笔零钱可真不小。

现在想来，走出社会那几年拼命想赚钱的念头，大抵和童年的经商家庭环境脱不了干系。

除了赚取“不菲”的零花钱，我盼着周末到来，可以随同父亲跟车，去看外面的世界。

天一黑，鲜菇收购告一段落，晚上六七点左右，父亲和两位合伙的叔叔就开始收车了。

镇上开货车的人不多，铁叔热心肠又健谈，每天做不完的活，忙碌意味着好营生。

铁叔驾驶着货车就从镇上开到我们村庄，父亲跟着车从村头收到村尾把分点的菇一箱一箱搬到货车上，印象里父亲总是急急躁躁、斥责工人手脚麻利点。

听母亲讲，捞熟的菇是半成品，如果到了罐头厂检验不通过就只能原车返回这个代价甚至惨重。

黝黑瘦小的我丝毫不逊色，别人两箱，我扛一箱，货箱笨重地贴着膝盖酿酿跄跄地踱到货车尾部，货车车厢平板到我额头高度，无论如何我都架不起三四十斤的货物，看着大家伙和夜幕赛跑，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头，我卯足了劲硬是磨着膝盖贴着铁车皮，吃力地顶上去，父亲站在车厢上，这时候有一个神奇之手默不作声地从上方将货物径直提上去，我扭曲紧闭的双眼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

这人是父亲。

十来岁的我在嘈杂繁忙的体力活下练就了坚韧的品质，无论刮风下雨我都能顶得上半个大工人一次一箱往返于分点和货车之间。

尽管助力不大，倒也乐于参与。日后，村里人人都夸我人小力气大，女汉子长大肯定不一般。

其实我如此卖力搬货，一是父亲的催促，二是想着早点可以跳上车去看外面的世界。

装完车，父亲才会松口气，喝口水，洗洗手，掸去身上的粉尘，带上大衣外套坐上副驾驶座。我和身后的小伙伴邻居说再见，然后欢快地蹿上大货车车头，仿佛开启一场梦寐以求的旅行。货车启动前，母亲追着给我递送外套，再三提醒我回来半夜了，要不别跟了。

这是我最神气的时刻！怎会理会母亲的“唠叨”？

周末只要父亲跟车，我都会这般“艰难”地跟着。到底图什么呀？

我属马，本性开朗活泼，从小幻想着自己化身一匹骏马，游目骋怀，追逐梦想。然而从小生活在传统闭塞的乡下，我无时不刻不期待着走进荧屏上的繁华大都市。

大货车虽大，前面的驾驶仓空间有限。走到县城就有监控拍照了，瘦小的我一上车就得挤到仅一人宽的后排座。确切来说，后排座不是座位，是走夜路的司机犯困得以休憩的场所。

我怎会放过大好机会窝在车里睡觉呢。 无论多么疲惫困乏，一上车我就猫在后排座靠窗的位置，脸贴着货车玻璃，睁大眼睛盼望着陌生而又精彩的世界。

后车厢上百箱货物，铁叔驾驶着大货车谨慎而又娴熟地操作着方向盘，我们就像坐在孩童们喜欢的托马斯小货车，缓缓地行进，开出村庄，穿过县城，经国道闯进大城市的夜。

我看到了县城的公交车站点，可惜夜里没有停靠的公交车，透过玻璃，我想象着公交车里人头攒动的画面；

货车车头驶进翔安海底隧道，我惊奇高喊，“爸爸，我们在海底吗？”

当我们驶出隧道，爬上城市立交桥，那一刻我一下子高大起来，内心踌躇满志，“我要发奋图强，大城市才是我展翅高飞的地方。”

当看到夜空下的海，我倚靠在货车玻璃旁，陷入了未来美好的遐想……

抬头那一刻，我看到了天边跟我们前行的星星，它耀眼而又宁静……

夜里11点左右，即将到达食品加工厂，父亲和铁叔会不约而同地想吃个夜宵，这又是激动兴奋的时光。

吃腻了家里的饭菜，能走进有独立厨房的大饭店该是多么奢侈啊。父亲知道我喜欢吃五花肉，他经常会点一个西芹炒肉，偶尔会有大肠羹搭配，忙碌一天后这一顿堪称美味佳肴。

吃饱喝足后，被疲惫掏空的身体拥有无限的能量，到了目的地后，我才知道为何要吃夜宵。

深夜的食品厂并没有工人帮我们卸货。

父亲首先要根据检验人员的要求，随机抽取一箱货物送到检验部人工检验。待检验通过后才有卸货环节。印象中也有一两次温度高，路上时间耽搁久了，货物品质出问题，最后只能以低价售给食品厂。

夜里卸货，铁叔都会帮我和父亲，我们三个人，不，2.5个人！百来箱货物也要40多分钟才能完成，卸完货基本上已经凌晨1点了。偌大的食品厂流水线工人基本上停止作业。

有一次，父亲跟随工作人员去结账，我一个人走到流水线工地，看着流水线铁皮带崭新、泛着光，数米高的机器上写着英文操作指令，我内心禁不住感叹，原来大工厂设备这么先进，相比人工，效率会高很多吧。

一个人站在说话有回音的流水线工地，低头沉思现代化的世界，我想起小村庄的人工场景，我立志要努力读书，走出村庄，走向大城市，去学习更多的知识和技能。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有期待，就有动力。大货车里的小世界，我看到了内心更大的世界。

返程时，没有人跟我们作别，铁叔转动钥匙，大货车“轰隆隆”启动，轮子活动起来。我依然精神抖擞地贴着货车玻璃去看这个灯光璀璨的城市之夜。

仰望星空，静谧而又柔美，内心的念想越来越强烈。

后来读高中，去到了县城，我知道了华莱士肯德基；

大学，去到省会福州，我第一次吃到牛排，第一次走进CBD；

工作后，当我骑车与货车擦身而过……

我明白小时候的目标梦想，放远到一生，它很小；小时候要去的地方放大到这一生会走过的城市，它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然而，大货车里的小世界，它就像天边的那颗星，永远引领我前进。

【齐帆齐微课第277篇，字数2528，共累积439223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