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见她的时候，她已经五十岁了。孙子也已经八九岁了。
高高的个子，齐耳的头发，在干净的院子里正在洗一大盆的衣服，旁边未洗的还有两大盆。今天算来，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她的大儿子早已经结婚成家，孙子都已经八九岁了。二儿子也已经高中毕业，定亲后在家创业养猪了。二儿媳很漂亮，个子身材，在农村都是数一数二的。当然，她的三个儿子们长得也都一表人才，个头高高的，相貌也不错。
我是在我的痛彻心扉的初恋，终于痛到无法忍受也无法面对的时候，逃避到那个山村的，在一个县城的高中里，从县城的东南角，逃到最远的西北角，那是我当时可以逃开的最远的距离。
我只当那是一个最普通的家庭，因为那时的我并无暇顾及到更多。我能看到的就是一户普通的人家，普通的生活，至于后来的种种，我终于在慢慢中了解的故事，那还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情。
最开始的几年里，我只是偶尔的会见到她。每一次几乎都是在干活，洗一大盆一大盆的衣服，自己的，老头子的，二儿子的，二儿媳妇的，大儿子的，大儿媳妇的，孙子的。一大家子的。剁猪食，喂猪，一盆一盆的，早上的，中午的，晚上的。做饭，老头子每天早上要先做炖鸡蛋，喝豆奶粉。然后一大家子的饭菜，然后吃饭时候没来得及吃的，再做饭，然后没赶上饭时来的不知道什么的人，做饭炒菜。
她很爱干净，她的床一直都是干净平整的，她的床上床单被子都是经常换洗的。她自己也很利索，仿佛一刻也闲不下来。
我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家道中落好几年了，只是那时候的我，无意也无暇这些。
记得有一次去，院子是老院子，两进的，我们在前院西间，她和老头子在后院住。晚饭后呢，就听到后院吵起来了，声音越来越大，我赶紧跑去后院看看，两个人都阴着脸，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回来的也少，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她一句话也不说。老头子就开始对着我数落她的种种不是。我好言相劝了几句，想想就是生个气什么的，也就没事了。
这边我们都睡下了，就又听到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小声吵，没几句，就声音都大了起来，没几句居然就打起来了，于是我又赶紧又去。一个人拿着棍子，一个人拿着菜刀。看见我，都停了下来，胳膊都放下了。棍子和刀都还在手里。
又劝了一会，刀和棍子也给要下来，拿走了。我们也都困了，说好了都睡觉。
估计是睡了一会呢，砸东西的声音惊醒了我。再去看时，已经是砸的一片狼藉了。电视，柜子，锅碗瓢盆，两个人居然都见了血。我想我是吓着了，她拿着菜刀在门口，他拿着棍子在床边。
我吓坏了，赶来的邻居安慰我说，没事的，整天打，不要紧，你们去睡吧。
那一夜，我没有睡着，躺在床上，听她拿菜刀剁案板的声音，听她骂人的声音，听她一直不断地哭声，一边哭，一边骂，一边拿菜刀剁着案板。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去看她，她已经做好了早饭，没有给老头子炖鸡蛋，老头子合衣躺在床上，她的刀还在手里。我看了她一眼，两个眼睛都红肿着，她的眼神和我的对了一下，她就躲开了。只说，你们赶紧吃饭去。
白天的时候，她照旧洗衣服，做饭，打扫了打碎的一地家什。
记忆中，最初的几年我偶尔的见面里，完全不吵架很平静的日子很少，只有偶尔的几次。
她的家庭环境毫无疑问影响了她的儿子们。
用她自己后来的话说，老大因为小时候经常被父亲带着离家出走，见到了父亲的其他的女人们，因此长大后，十分厌恶婚姻中的出轨和背叛。所以早早结婚生子后，只是想着办法挣钱过日子，甚至是有些怕婆子的。她甚至是觉得，过去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老大的生活，是她欣慰的。还在老头子得势的时候，农村信用社还比较吃香，用老头子的关系，老大早早就进去工作了，这么些年日子过得也不错。
让她寝食难安的是他的二儿子，长的是一表人才，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定亲后，在家里要创业，养猪了。这些都不闹心，闹心的是，在二儿子身上，她看到了他老头子的影子。一样的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一样的让她的心始终惴惴不安。
儿媳妇是他自己自由恋爱谈的，还是她家老头子拜过把子的兄弟的女儿，照理说应该是和和美美好好过日子吧，可是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经常发生，她好几次都听见前院儿子的屋子里，传来打人和哭泣的声音。她不敢过去，她怕她这个儿子，知道他们的事情，他不会让她管，有两次，夏天的时候，她看见她儿媳妇的手臂上淤青一大块，轻声的偷偷问过两次，只说是喂猪的时候不小心摔的。
有几次，来回的穿过院子回到她的后院，她也听到吵架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她来回的听了好几次，大概知道是因为信件吵的，至于谁的，什么信件，没有听清楚，只知道是其他女孩子。
在断断续续的吵了不是很久之后，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有一天突然她就听到了吵架的声音，打人的声音，求救的声音，等她赶到的时候，她的儿媳妇，已经蜷缩在墙角，屋子里打烂了一地的家具，她的二儿子还在歇斯底里的扔东西，对着她的儿媳妇抓到什么是什么的打过去，砸过去。
她想也没有想的就挡在了她的儿媳妇前面，她不知道，这一切才只是一个开始，此后的很多年里，这样的情景无数次出现在了她的生活里。当她的老头子挥舞不动她的拳头的时候，她的儿子却扬起了他的拳头。
苦难与疼痛于她，我想已经是麻木或者说无奈了。
她一直想，她的老头子只要她看的紧一些，不让他出门，给他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总有一天他老了，就跑不动了，或者就可以在家安安静静的生活下去了。
可是她的生活，注定安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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