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扬鸿
复仇亦春秋之义,《礼记》曰:“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公羊传》曰:“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齐襄公灭纪,复九世之仇,而《春秋》大之,况父仇乎!父仇而不报,非人子也。余读春秋史至吴王夫差而重有感焉,世皆道勾践能卧薪偿胆,灭吴雪会稽之耻,然勾践之与夫差,臣妾之辱也,夫差之与勾践,不共戴天之父仇也,而夫差不能报,胜越而释之,贻大患于后,当吴之兵敝于外,勾践乘之以败吴,至于身死国亡,岂不悲哉!
于夫差之败,或曰屡胜而骄致之,骄固人主之大疾,而何以致其骄而遽忘父仇,则柔佞不可不防也。老氏曰:“天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此小人蹈天之恶,以毁人家,灭人国也!柔者,人之所轻而不防;而加以媚也,人之所喜而不能却;而甚之以佞也,人之所惑而不知。君父死于越人之刃,夫差岂无人子之心哉!使人立于庭,苟出入必谓己曰:“夫差!而忘越王之杀而父乎?”则对曰:“唯!不敢忘!”勤习甲兵以报越焉。惕惕以志之,乾乾而报之,当此时也,夫差亦如伍员之矢力于吴,须臾不忘郢也,至于败越于夫椒,乃许越王之和,遽忘初心,何至此哉!其复仇之念不敌骄矜名利之心也,三年之聚,一旦败强越,矧越王雌伏,奋神武,为先王所不能为,威震天下,且得大而能容,仁而能赦之美名,夫差又何能不歆于此哉!此伯噽之邪说得以惑,而勾践之卑屈可以成也。甚矣!小人柔佞之害,汉唐之昏君以制于阉宦,忘其拔扈之恶,而夫差强有力之主,亦蛊于其术,而忘其杀父之仇,皆致国亡,岂可不为之诫哉!
而当吴之释越也,伍员知越之患,而谏吴王曰:“不可。臣闻之: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寻阝,灭夏后相。后緍方娠,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为仍牧正。惎浇,能戒之。浇使椒求之,逃奔有虞,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诸纶。有田一成,有众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谋,以收夏众,抚其官职。使女艾谍浇,使季杼诱豷,遂灭过、戈,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今吴不如过,而越大于少康,或将丰之,不亦难乎?句践能亲而务施,施不失人,亲不弃劳。与我同壤而世为仇雠,于是乎克而弗取,将又存之,违天而长寇仇,后虽悔之,不可食已。姬之衰也,日可俟也。介在蛮夷,而长寇仇,以是求伯,必不行矣。”
员失旨矣!夫差之所以伐越者,何也?报父仇也。喜于勾践之雌伏,惑于伯噽之邪说而乍忘其初心耳,员之为忠臣,不乘其未定之心,急提其初心以警之,而但言违天长雠,且其以少康喻勾践,而吴王为有过,所喻不当,宜夫差之不听也。有过杀少康之父相,少康所欲报之也;勾践杀夫差之父阖闾,亦夫差所欲报之也。少康胜有过而不释,以祀夏配天,为夏贤主;夫差胜勾践而释之,何以雪先王之恨,而为吴之主乎!为员之谏,当曰:“王之所以伐越者,为何也?越寇蛮横,无礼于先王,先王统兵伐之,越寇狡诈,以死士相拒,伤先王之指,使先王疮痛而死,饮恨于九泉,冀王报之也,王亦整戈待旦三年,至今日伐而胜之,遽忘先王之仇乎!则先王何以瞑目于九泉也?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匹夫且为之报,至于死身,王胜而不报,何以为人子?昔者有过杀少康之父相,少康以一旅之众灭过而报之,雪父仇,复禹绩,为夏贤主,勾践以刃伤先王,王兴师伐之,正当禽灭勾践,以雪先王之恨,而听其请,何以为吴之主?且三年含血砺兵不易,一旦释之,前功尽弃。”
夫差之人心未尽亡也,乍忘之初心必因之而激起,切齿之大仇必为之而愤发,岂有不听员之谏哉!伯噽之邪说何入,而越王之患永除。夫差以报父仇,统江南,垂名后世,不亦休哉!余读此,甚惜夫差之惑于柔佞以忘其仇,而伍员又不能以正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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