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寡妇胎中的孩子没了,黄寡妇也没了,这本是件让人痛心的事,不过我舅却不以为然。
他说:“这下死了两个祸害了,我家少山是不是该活过来了?”
我娘便去问我爹,这次她倒真的很有些不忍问了,说起话来没头没尾的:“孩子他爹……少山他……”
我爹看出她大概是落下了心病,对她说:“你啊,以后可千万别再做些昧良心的事了,不管是替谁。”
我娘连连挥手,一对眼珠子睁得滚圆:“不了,再也不了!”
我爹叹了口气,还是问了那葫芦:“神仙啊,少山他究竟活过来了没有?”
“活了,没几日就要下山寻他爹了。”神仙说。
我家就在山脚下,于是我舅就有事没事在我家门前守着。
我大致数了数,差不多是在黄寡妇死后的第四天,从山上走下了一个叫花子似的孩子。
那孩子身上的衣服已几乎盖不住他的身子了,破破烂烂的,似乎还短了些,几乎看不出来是他上山那日穿的那件了,他的头发也长了,基本盖住了他的眼睛,他的脸黑漆漆脏兮兮的,因此大伙儿一时半会儿也有些不敢认他。
“是少山吗?”我舅问。
那孩子慢慢抬起头,说:“爹,是我。”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有气无力的,一听就知道是在山上吃了大苦头。
我舅推着轮椅,抱住了少山哭了起来:“儿啊,你终于回来了,你吃苦了!”
他抱着少山从上摸到下,仿佛是在摸着他的什么宝物一样,忽然他在少山手臂摸到了一根长长的刺,说:“这是什么?”
他将少山的衣袖捋起到肩上,问道。
“狼爪子。”少山说。
“啊!”我舅喊了出来。
狼的爪子是何等的锋利,但此刻却竟然直插入了少山的血肉之中,和少山的血肉混合在了一起。
他便更加心疼起他的宝贝了:“儿啊,山上的狼真是该死,要是我腿脚好了,我一定放把火烧了山,给这些恶狼全部烧死。”
少山忽然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说道:“它们的确是该死。”
他举起自己的手,欣赏起自己的指甲,大伙儿这才注意到少山的指甲长的又长又锋利,像片儿小刀似的,而在那指甲缝里,居然还有许多凝成块儿的,黑红黑红的血块。
“这……这是……你的血?”我舅见着他的样子,忽然话都讲不利索了。
少山摇摇头,拨开眼前的头发,露出一对发着绿光的眼睛,说:“不,是狼的?”
“你……你杀死了狼?”我舅问。
他顿时害怕得松开了他的宝贝,摇着轮椅后退了几步。
少山点了点头,说:“对!”
我舅吞了口唾沫,问:“那……那你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原本喝些狼奶。”少山说。
“啊!”我舅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们大伙儿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眼前的这个少山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让人心里一颤。
少山说:“原本,我让那些野狼抓住后,叼着我把我送到了一头老母狼的巢穴里,这老母狼不但没有吃我,还给我用舌头理顺我的头发,给我叼过来一些野兔野蛇……”
我舅急忙打断他说:“你没有吃这些?”
少山摇摇头,说:“没有。”
我舅心里仿佛才舒坦了些。
少山继续说道:“母狼见我不吃这些,就喂我喝它的奶,狼奶不好喝,一股腥味儿,但我知道不喝我就要死了,我就喝了,喝了狼奶以后,那些原本想吃我的狼再见到我时也仿佛不想吃我了,反而是将我当成了它们的同类了。”
“那你是一直喝狼奶才活过来,下山的吗?”我舅问。
少山说:“我说了我原本喝些狼奶,但是光喝了几天狼奶,我觉得还是有些头昏脑胀,我忽然就想吃肉了,不论是生的还是熟的,只要是肉就行了。”
少山说着说着,眼神飘忽,牙齿不自觉地咀嚼起来,嘴角里流出一些口水,似乎是在回味吃肉的感觉。
“那你后来吃了,野兔野蛇的肉?”我舅问。
可少山的回答吓了我们一大跳。
他说:“没有,老母狼原本见我不吃生肉,就再也没有带过生肉给我吃,我吃的是狼肉,是老母狼的肉!”
少山又一次欣赏起自己的指甲,露出了一脸诡谲的笑容。
我舅摇着他的轮椅不自觉又后退了几步,他问:“啊!你杀了老狼?你怎么杀它的?”
少山说:“杀它太容易了,它根本就没有来得及反抗就被我杀死了,那天我趁着老狼在睡觉,从洞里找了一块儿大石头,朝着他脑袋用力一砸,我还担心狼脑袋铁一样硬呢,没想到这么一砸,就直接砸的稀巴烂了,砸死老狼以后,我就学着那些狼当初拿爪子抓我的样子去,把老狼肚子给开了,我忽然有点好奇狼心是什么样子的,我就把它的心摘了出来,人们总说狼心黑,可我一看倒也不黑,也是红的,吃了狼肉以后,我才发现生肉也并不难吃。”
在少山不在了的这些日子里,我舅日里夜里总盼着他的少山,可当少山真真切切地站在大伙儿年前的时候去,他却又不敢认他了,他大概是觉得这不是以前的少山了,以前的少山不会这样心狠手辣,这样混身散发出一种狼性,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人要能从狼群里活过来,势必要比狼更狠才行。
我娘就劝我舅说:“思成啊,你别想太多,这大概就是神仙给少山做了条重生的道路,少山只有这样做才能活命下山,何况,少山他还是认你这个爹的,是吧,少山。”
我娘顺势又向少山问了一嘴。
少山点了点头,眼神也略微温柔了些。
我舅听了我娘的话,又看到了少山的反应,才撂下了心里的石头,他将轮椅向前摇了几步,停在少山面前,伸出双臂,想要拥抱他。
少山也接受了他爹的拥抱,淌下两行泪来。
少山跟他爹回去了没几日,他爹就又摇着轮椅来我家了。
他说:“少山这回来才没几天,就掐死了家里三只鸡了,我跟他说了好些次,不能杀,不能杀,老母鸡还能下蛋呢,可少山却忍不住,他一见到家里这些活物,眼睛里就发绿光,向头狼似的,等要扑出去,少山他娘死的早,我这走不了路了,也管不住他,但这样可不行,他把家里的鸡杀光了以后,我们可连鸡蛋都没得吃了。”
我娘立即去我家鸡窝里拎出一只老母鸡,和一篮子鸡蛋,说:“这些鸡蛋你先拿回家去,这只鸡咱偷摸放到离你家稍远点的地方养着,别让少山见到。”
我舅点点头,但他的眉毛还是竖成了八字型,他说:“能不能问下葫芦神仙,咱家少山啥时候才能不杀生了?”
我娘点点头,便和我舅拎着母鸡和鸡蛋去他家了,他俩先在离我舅家不是很远的地方搭了一个小棚子,他们拿些干草堆在那棚子上,想掩盖些鸡的叫声,然后才把那些鸡蛋送到了我舅家。
我娘和我舅到我舅家的时候,少山就在门口坐着,一见到他俩,他立刻站了起来,眼睛忽然就绿了,他嗅着鼻子问:“嗯?有鸡味儿,鸡呢?”
“哪有什么鸡?”我舅说。
少山立即机警起来,侧着眼睛盯着我舅和我娘,冷冷地说:“胡说,我明明闻到了鸡味儿,你们是不是藏起来了!”
我舅一听,心虚起来,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幸亏是我娘给他打了圆场:“少山啊,你闻闻是不是鸡蛋的味儿,鸡蛋也是鸡生的,多少也有点鸡的味儿。”
少山仍然是侧着眼睛看着我娘,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我娘,然后将头探进了那鸡蛋篮子,仔细的嗅着。
我娘看着他嗅鸡蛋的样子,额头上也出了些冷汗,她生怕少山能闻出来鸡蛋的气味儿和鸡的气味儿的区别。
倒还好,少山鼻子虽灵,但人毕竟是人,总归不是真的狼鼻子,倒也没能闻出来其间的差异,少山缓缓说:“好像是的,是鸡蛋的味儿。”
说完他眼里的绿光渐渐消散了,我娘和我舅这才松了口气。
我娘夜里问我爹:“孩子他爹啊,能不能再帮我向神仙问一嘴,少山到底什么时候能不这样杀生了。”
这回我娘用着商量的语气,似乎我爹不问她也不会怨他。
可我爹还是问了。
葫芦说:“等杀够了,杀的心里没有怨气了,他就不杀了。”
我娘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那既然神仙都说了,那就只能先任少山杀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听到门前的道上有条狗子在乱叫,我便打开门一看,竟然是条瘸了腿的黄狗耷拉着条舌头,在没命的跑,他一面跑一面发出可怜的呜呜叫,我再向他身后一瞧,有个绿眼睛的孩子正在追赶它,好像就是少山。
我认得这条狗,它是村里的一条流浪狗,它是条好狗,从不瞎叫唤,也不咬好人,它去人家里要吃的时很懂分寸,就在人家门槛前呆着,村里人大多也愿意分点剩的饭菜给他吃,甚至这条狗还干过些好事,帮张家抓了个偷菜的贼,村里有阵子老鼠横行的时节,他还跟着村里的猫一同抓老鼠。
于是我便冲少山喊:“少山,黄子是条好狗,你别杀它!”
少山仿佛是听到了我说的话,用那双绿眼睛盯着我,他那双绿眼睛太吓人了,我被他盯怕了,浑身发冷,就闭了嘴。
少山就没再理我,继续去追那条黄子了,我可怜那黄子呀,它做条好狗做了一辈子,却要被人杀死,它瘸了条腿,又怎么能跑过少山,它这回只有死路一条了。
果然,没多久我就看见少山扑住了黄子,黄子张着嘴,露出牙,似乎要咬少山,它明明能够咬到少山的脖子,但它却被少山用指甲抓的血肉模糊时,它都没下的了口,我远远地看着黄子,我好希望黄子能把少山咬死。
哎,我听着黄子呜呜的叫声越来越小了,我就不忍心再看它了,没多久我连它的叫声也听不见了,我知道它应该是一命呜呼了。
我真的是可怜那黄子啊,我想它过去吃了毒耗子都没被毒死,却被一个小孩儿杀死了,而且到死它都没有敢咬少山,想着想着我就哭了。
后来,我看到少山,嘴上沾着血,手上沾着血从家门口路过,他笑着问我:“你哭什么?”
我就立刻不敢哭了。
再没过几天,我娘再去看我舅家旁边的鸡窝时,发现那里头的老母鸡也死了,身上的毛被拔得一干二净,估计也是被少山给发现了。
不过,从杀完了那老母鸡以后,少山似乎变好了许多,他不在一路追逐野狗了,也不再见着鸡就杀了,同时他的眼睛也不那样绿的吓人了。
我娘便说:“少山这回可能是杀够了。”
于是他便试探性地再给我舅家养了只母鸡,这回那母鸡真的活下去了,少山似乎真的不杀生了,不但如此,他还变的有礼貌了,见着我娘也知道喊声姑了,并且他也能下田干点活儿了。
大伙儿看着少山一天天变好,都觉得我舅的少山回来了,我舅的下半辈子有着落了。
但是我舅却突然有一天哑了,再也说不出话了。
我娘感慨说:“哎,我朱家真是不的太平了,少山才刚好,思成却成了哑巴。”
于是她便隔三差五地去看望我舅,我舅坐在轮椅上,神情痛苦地使劲张嘴,想要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有一天,我娘去我舅家时,忽然瞧不见那只母鸡了,也听不着鸡叫声了,只以为是少山狼性复发了。
只见少山端着两碗鸡汤说:“姑,你先喝碗鸡汤吧,你倒也不用经常来,我爹我能照顾好的。”
他将一碗递给了我娘,一碗递给了我舅。
我娘便放心了,她看见少山端碗的手上长长的指甲断了几根,便问:“少山啊,你指甲咋了。”
“奥,我在田里干活儿给弄折了。”少山说。
我娘就说:“你今后也不用再和那些豺啊狼啊的厮杀了,就也不用留这么长的指甲了,回头剪了吧。”
少山点了点头。
我娘看着少山懂事的样子,她不想我舅太难过,就安慰我舅说:“思成啊,你就别操心了,安心躺着,享享少山的福,少山这孩子懂事,没准儿给你养养,你过些时就忽然能说话了。”
可我舅摇摇头,苦着张脸,指指自己的腿,又指指少山。
少山说:“爹啊,你别担心,你腿走不了路,我就给你推着轮椅到外面走,走到你高兴为止。”
我娘听了少山的话,感动的泪眼汪汪,她对我舅说:“有少山这句话你就放心吧。”
尽管是让人感动的,但我舅始终也没能说出话来,并且他的两条手臂也在某一天动弹不了了。
后来,我娘每次再去到我舅家时,少山不是在说些话安慰着我舅,就是在我舅旁边跪着默默抹泪 。
她回到家后,总会对我说:“你看看人家少山,多孝顺,将来有一天我走不了了,看看你有没有他一半孝顺。”
我拍着胸脯告诉她:“我肯定比少山更孝顺!”
有一天我娘突然不这么说了,她说:“少山这孩子让人觉得有些怪怪的,我跟他讲让他剪掉指甲,他是剪,但每次好像就只会剪去一根,我想不通呢,他到底是舍不得还是咋地,而且我觉得思成的病好像有点蹊跷。”
我爹问:“蹊跷在哪里?”
我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说:“不好说,但就是有点儿蹊跷,总觉得思成看我的眼神不太对。”
说着说着,我娘的脸色变了:“不……不会是……黄寡妇……”
我娘捂起了自己的嘴巴,忽然不敢说下去了。
村里人常说,姐姐和弟弟是心灵相通的,那天夜里我娘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便放心不下我舅了,他领着我们一家人去到我舅家。
她先是轻轻叩门,门里却没有反应,她便敲重了些,仍然没人开门,她只好一边喊一边敲门了,可还是连个人影也没有。
这时候,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觉得事情有些诡异,便齐力撞开了那扇门,等到闯进了我舅的屋里,我们看见少山背对着我们,他将我舅身上的衣服扒去了,用手指甲插在我舅的皮肉里,他在我们众目睽睽之下剪掉了那根指甲,而我舅已没有了任何的反应,他仰着头看着上方,脸上已全然没了人的血色,似乎是咽了气了。
“这说他最后一根指甲。”我娘说。
少山缓缓将脸转了过来,我们所有人都看见了一双狼的眼睛,一双发着阴森森绿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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