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寨的夏天

文 | 许伟明（东方风物研究中心主任）

1923年，15岁的廖承志到广州岭南大学附属高中部报到。他吃惊地发现，班上有一名同学是他小时候认识的陈子敬。

廖承志的父亲是当时鼎鼎大名的廖仲恺，孙中山的得力助手。而陈子敬的父亲陈襄廷，则是远在广东河源和平县的老县长。

多年前，廖承志跟随父母第一次来到和平县的林寨镇，住在陈襄廷家的四角楼里。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就此结识。

第二年暑假，廖承志受陈子敬之邀，再次前往林寨度假。他们从广州坐车到河源龙川县位于东江上游的老隆镇，再乘船溯流而上，沿着东江支流浰江来到了林寨码头，有趣的乡间暑假生活便开始了。

炎热的午后，众荷慵懒（图 | 许伟明）

我也在夏天来到林寨。

浰江水位已不如前，林寨码头也已废弃不用，但当年廖承志在林寨见过的四角楼多数还在。

而且，他那个暑假在林寨留下的印记，成了今天游客感知林寨历史温度的重要细节。

颍川旧家

那年夏天，廖承志又一次住进了陈家的四角楼里。

那是一种庞大的单体院落式建筑，外表方正得像一个盒子，外墙窗户细小，布满了枪眼。很容易让人想起开平碉楼，但和开平碉楼又很是不同。

林寨四角楼外墙（图 | 许伟明）

陈子敬的父亲陈襄廷已从县长职位卸任一年，但依然热心教育和地方安全等事务，很受当地百姓敬重。

陈襄廷在林寨的四角楼多达五座，还有一栋规模可观的洋楼。

洋楼内有高档家具、留声机等时髦“洋货”，廖承志当年便在这里给当地人传授粤曲粤剧和其他新潮文化的。

1930年，陈襄廷又在林寨建了一栋新楼，气派和精细程度更甚，漆金木雕、精巧石雕、彩色玻璃，中西结合，极尽讲究，处处显示着主人的品味。

他为之取名为“颍川旧家”。颍川是陈氏郡望。

陈襄廷的“颍川旧家”（图 | 许伟明）

从明朝中后期到民国，林寨下镇村、兴井村不足2平方公里的地方，兴建起了24幢体量可观的四角楼。

今天的林寨，无论是丘陵地区还是平原，处处都有四角楼，大小不一的四角楼多达248个，堪称中国最大的四角楼古建筑群。

其中，民国初期的四角楼是最多的。彼时，社会转型，匪患严重，急需坚固的堡垒，加上林寨陈氏已经有了雄厚的资本积累，于是高大的四角楼纷纷拔地而起。

规模最大的当数“谦光楼”。这座四角楼建于民国六年，五进三幢的格局，有11个天井、18个厅堂，全楼324间，楼内水井、粮仓、厨房一应俱全，最高可容纳500多人居住，简直是一座微型的城池。

民国时期，陈济棠、陈炯明的部队曾驻扎于此。

谦光楼一角（图 | 许伟明）

四角楼坚固的外墙之内，屋主们则保留着一种富贵与优雅的生活。

谦光楼屏风和隔扇上分别书有“是亦为政”“克和阙中”“东辉太乙”“西焕长庚”“燕翼诒谋”“兰桂腾芳”等寓意吉祥的词语，楼内的许多雕刻和壁画，都透露着客家儒商特有的价值观和审美观。

林寨崇文重教，素有“文化之乡”的美誉。早年的林寨，仅下镇一村，就有私塾六间。

在林寨古宅中，除了极尽精美的各种雕刻，也常常可以看到“公忠报国”、“勤俭和忍”、“孝友传家”、“惟怀永图”等家训、警句。

如今，私塾作为一种教书育人的场所，早已不复存在，但当年六间私塾之一的青园书塾依然保存完好，门前的对联清晰可辨：青灯照读人文蔚，云路联鹿士气扬。

四角楼内的雕梁画栋（图 | 许伟明）

因水而兴

河源多山，浰江从重峦叠嶂中流淌出来，在林寨冲出了一大块平地，不仅适合耕种，更成为浰江水上运输的重要集散之地。林寨因此而兴。

1980年代之前，陆路运输尚未兴起，浰江两岸辟有四大码头，作为粤北、赣南等地区的货物和人流的中转地。

林寨新街市开埠之初，两岸交通往来全凭横水渡舟。后来当地暴富绅商贾捐建起一座21个桥墩的浰河桥，便利了浰江两岸往来，成东江溯流而上第一桥。

清代到民国，林寨出了许多做典当生意的大老板，他们在故土修建了四角楼为代表的大宅。

林寨乡间的四角楼（图 | 许伟明）

薰南楼是陈襄廷的祖父陈豫年的当铺，也是林寨地区早期的乡村银行，后来还开启了乡村银行中外合资的先河。

永安楼，则是另一富绅所建的一个当铺，宣扬“宜财、宜义”，被称为“两宜当铺”。

据说当年当铺里的帐房先生是有名的“神算子”，两手可以左右开弓同时拨珠盘算。而且为人热情，为解乡邻燃眉之急，经常放宽尺度受典。

每年端午节，林寨便会在浰江上举行龙舟比赛。

1958年，因为历史原因，龙舟比赛终中断。到1999年，中断了四十年的端午龙舟竞渡的鼓声才终于在浰江上再度响起。

林寨永贞楼屋顶一角（图 | 许伟明）

现在，那些老旧的四角楼，大多门户洞开，陈列着一些已经很难再见到的老式用具和物件。曾经房屋的主人，变成了贴在墙上的图片，或只在介绍的文字里。

2012年，林寨古村获得广东十大最美古村落称号。

历史的烟云散去了，浰江的繁忙不再，林寨街市过往繁华也已远去，曾经威严的四角楼的门前广场变成了农夫的晒谷场。

古井里的井水依然清澈，池塘里荷花正在绽放，幼童在乡间小路上嬉笑和奔跑。

田间吃草的水牛，偶尔抬起头叫上一声，声音在百年前的四角楼之间回荡。

时光已经流走了，却又像不曾流走的样子，我又想起了廖承志和同学们来到林寨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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