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赋

作者: 爱上文化 | 来源:发表于2018-10-07 09:39 被阅读13次
    爱上文化

    我们通过李贺的《李凭箜篌引》,看到了文字本身的张力带来的华美艺术境界,我们又通过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看到了文字不只是文字,它也需要返回到人间,也需要逻辑的、道理的力量的加盟,也需要在感性和理性之间找到那种精妙的平衡。今天我们再进一步,看看一首诗还能达到什么样的境界?

    拿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诗来举例子,张继的《枫桥夜泊》。我先念一遍:

    《枫桥夜泊》  张继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诗意思非常明白,用不着我再做解释。

    你看这意境哈。月落乌啼霜满天,这是暗,江枫渔火对愁眠,这是明;月落乌啼霜满天,这是动,江枫渔火对愁眠,这是静。这个张力已经非常足。但是还不止于此。

    霜满天,你不觉得奇怪吗?霜是凝结的,又不是雪,怎么会是满天呢?对,这里写的不是霜,而是那种寒气逼人的感受,所以才叫“霜满天”。所以,第一句看似是写景,其实不是写景。因为“霜满天”这种不合常理的修辞手法,其实已经把人的感受带进去了,这里面已经让你感觉有人了。

    紧接着第二句,继续推进。因为有人了嘛,有感受了嘛,这种感受缓缓苏醒、逐渐落实:江枫渔火对愁眠,江上的枫树和渔船的微光,和我这个有愁思的人相伴而眠。这两句里面就有一种暗藏的、演进的张力,就是人的感受的觉醒。那种原先若有若无的感受,被周边的这些物象,月落、乌啼、江枫、渔火,渐渐地落实,原来睡在梦乡中只是感觉寒冷,一醒之后才知道是人的愁绪。这也是一种张力。

    还有一种张力。你看,这个物象的排布,是从大到小的。月落,极大,这是宇宙级的现象。乌啼,乌鸦鸣叫在寒霜中,这是天空中现象。江枫,江上的枫树,这已经到了地上了。再一收,渔火,那星星点点的一点亮光,更小了。最后三个字,对愁眠,一个发愁睡不着的人,这个空间尺度更小,小到一个被窝那么大。所以,这个张力是一个由大到小,逐渐收缩的过程。

    这两句铺叙完成,然后,寺院的一声钟声,突然来到,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钟声悠扬当中,当下的极小的一点寒冷孤寂,突然催发成了弥漫时空的身世感怀。整个诗的意境,完全被催发出来。这种逐渐收到极小,然后借着一个外力,突然放到极大的手法,像不像用诗意放了一次烟花焰火?

    这首诗这么好,所以传得也远。我少年时,第一次去寒山寺,发现身边有许多日本人,这才知道,原来这首诗在日本也是家喻户晓。

    但是,这都不是今天我要说的重点,我要说的是,什么叫做“一诗一世界”。

    首先来看这首诗的作者张继。张继这个人的生平事迹什么样?两个字,不详,生卒年月,家世如何,不知道。如果不是这首《枫桥夜泊》,他可能就永远埋没在历史的尘埃里面了。这样的人,在诗歌的世界里很多。比如那首号称“孤篇冠全唐”的《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张若虚,也是各种不祥。一个人的生命,是靠一首诗来传世的。

    再来看,这首诗历来的一些解释很有意思。有人说,这月亮都落下去了,乌鸦不都睡着了吗?神经病吗?还叫什么叫?所以,这乌啼,是一座山,叫乌啼山,在寒山寺附近;再来,对愁眠,这江枫渔火怎么能对愁眠呢?一个是植物,一个是火光,这怎么对啊?不符合句法啊。可见,这愁眠,也一定是个实物,有人就说寒山寺对面的山,就叫愁眠山。否则字义解释不通啊。

    你看,这都是不懂诗的人的说法。他们不理解,就算你考证得再严密,就算寒山寺边真有乌啼山,真有愁眠山。那也不是先有山,再有诗,而是先有诗,再有山。是因为这首诗,开辟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才因此命名啊。

    我们都听说过一个词,叫“现实扭曲力场”,是说苹果公司创世人乔布斯的。跟他交道,他有一项本事,能够把活生生硬邦邦的现实给扭曲了,变成他想给你看到的样子。其实,在诗歌的世界里,这一点也不神奇。20几个字,让一个不知名的诗人张继,名留青史,让千年之后的外邦人赶来凭吊,让寒山寺周围的物象因此命名。就连寒山寺本身,其实这也不是它正式名称。它的正式名称是“普明禅院”,或者是“枫桥寺”,但是那又怎样?诗歌的力量一旦播撒开来,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对抗,现在我们只知道“寒山寺”。

    所以你看,诗歌最神奇的地方,不是描写这个世界,而是创造一个世界。

    关于《枫桥夜泊》这首诗,还有一场有趣的官司。北宋的欧阳修,那也是大文豪,他看了这首诗说,句子倒是好句子,就是有个破绽,夜半钟声到客船,哪有寺庙半夜三更敲钟的?对啊。和尚也要睡觉啊,就算和尚不睡,半夜敲钟,也不怕扰民吗?不合常理。

    因为提这个问题的是欧阳修嘛,大家就格外重视,真就有人费心去考证,你看,唐代这个诗人的句子里有夜半钟声,那个诗人的句子里也有夜半钟声,你欧阳修是少见多怪。

    其实,无论是跟张继较劲儿的欧阳修,还是跟欧阳修较劲儿的后来人,他们都误解了诗的世界。诗的本事不是描写,而是创造。夜半钟声再不合理,诗要是好了,成了,以后的寺院,夜半就得敲钟,这就是现实扭曲立场。现在的寒山寺,新年夜敲个钟,可贵了,还电视直播呢。以前有没有人敲钟还重要吗?

    再举一个例子,有一次和我张泉灵聊天。她说到王维的那首诗,《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美吧?但是你要是非要挑毛病,你会说,这不是春山空吗?春天怎么会有桂花呢?

    就这一问,可把那些给诗作注释的人给忙坏了。找来找去,跑回来报告说,没毛病哈,确实有一种花叫春桂哈,春天开花的哈。对。确实有,那种花学名叫山矾花,春桂是它的俗名之一。那这个问题解决了吗?即使解决了,但是对诗的伤害更大。为啥?

    你再琢磨琢磨王维的这首《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首诗所有的张力,都在于春山的那个安静和鸟的鸣叫之间的对比。每一个字都是在拉伸这个张力的。静到了月亮出来都能把山鸟惊到的程度。

    理解到这一层,你就明白了,为什么要说桂花,因为桂花是常见花当中,花型最小的啊。桂花落,就是因为它的花瓣极小极小,落在地上没有声音啊,这是在衬托那个静。如果你非要把这里的桂花解释为春桂,也就是山矾花,那我告诉你,山矾花的花型至少要比桂花大4倍以上。这首诗在事实上的破绽补上了,但是极言桂花之小,落地之静,那种诗意就被破坏了,请问你要哪种结果呢?

    有一次,我自己春天住在山里,感受到了《鸟鸣涧》一样的意境,虽然我知道,这个时候没有桂花。但是,我也知道,这个时候,桂花分明就在。因为我心里念过王维的这首诗。

    对,读诗,千万别和诗人较劲。诗人和我们不见得在一个世界里。

    当你在挑他的破绽的时候,他根本没空搭理你,他在创造他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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